蔡述要收養蘇甜,對譚香不啻為晴天霹靂。她癱坐在門檻上,呆看丈夫與蔡家管事口舌往回。
蘇甜當養女……東宮妃……譚香怔怔想,耳邊蘇韌語聲嗡嗡,那兩個人語聲轟轟,沒個儘頭。
蘇甜是她十五歲上生的,比蘇密早出娘胎來。那丫頭才出世,哭聲敞亮震天。當時沒什麼紫氣金光,隻有兩隻蒼蠅飛,鄰家燒臭豆腐味傳來。產婆說:“哎,不是男孩。”
少年蘇韌正蹲在床旁,把嬰兒抱了,抹去小臉血,驚喜對譚香說:“香,這孩子長得好象我。你看……”她還在疼痛分娩,隻看一眼。真像!
那一刻,她心中催出把勁兒,把蘇密也趕到人世間來了。
蘇甜在繈褓,夜間從不哭,讓蘇韌夫妻擔心這孩子是不是傻子。可她不上一周歲,能說會走。三歲時,就能拖拉著弟弟玩遊戲了。來了帝京,譚香在胡同口擺攤,蘇甜一個勁兒叫賣。去了幾個富貴人家,蘇密羨慕不已,可蘇甜說比不上自家好……
手指頭有長短,何況父母之愛?蘇韌把蘇密當成大孩子轉世投胎,寵兒子些。譚香覺得蘇甜更像當爹的,雖小能卻能搭把手,心裡更喜女兒。
可現在那權勢滔天的蔡述,居然要來奪她的心肝寶貝了。不行,不能答應……
她嘴唇皮顫抖,突大喊:“她是我孩子,我誰也不給!”
蔡寵和楊大娘正夾攻著婉言辭謝的蘇韌,全被那一聲震住。
好一會兒,楊大娘賠笑說:“蘇娘子……你這是還未想通呢……”
譚香杏眼斜著,擼起袖子,理直氣壯說:“少廢話,我怎麼想不通?你們愛攀高枝,你們自把女兒,孫女,侄女往蔡家填去。我家是窮,從沒想過要賣女兒。我打小跟爹跑,聽過的戲不比你們少。當太子的老婆,那算是哪門子好事?死守一個,關在宮裡,小老婆成天在眼皮下晃。惹惱了皇帝,一家子滿門抄斬。送女兒去皇宮,還不如賣她去當窯姐兒呢。”
蘇韌啞聲:“阿香……不許胡說!”
譚香瞪了他一眼,見蘇韌那臉比紙還白,就忘了下麵的話了……
楊大娘正色說:“蘇娘子言重了,我們也是好意相勸。這種機會,於你們這等人實是百年難遇。過了這個村,哪來這個店?多少人哭著喊著,都要送給閣老當女兒,閣老還看不上呢。彆忘了,你相公還在閣老門下差遣……你們住這房子,還不是靠閣老施舍?”
譚香麵孔一熱,腦海裡一幕幕轉。蔡述早有謀劃,實在陰險。
蔡寵見譚香住了口,以為她自治理虧,笑著打圓場說:“蘇娘子年少,心直口快。家裡的話,我們不會往外說的。嘉墨,娘子被這陣勢嚇昏了,你總是懂事知情的。要不閣老當初也不會一意提拔你,你也不會有入宮監工的美缺。大好前途放麵前,為了個才幾歲的丫頭,你犯得著逆著閣老嗎?”
蘇韌不語,隻低了低頭。
蔡寵又說:“女兒是賠錢貨。天下誰比我們閣老陪得起?跟著你們,女兒至多嫁個和你差不多的人。她每日煩心幾錠銀子進出,還要操心相公前程生計,不也是苦?母儀天下,雞犬升天,世間人幾個不盼著呢?呂端大事不糊塗,何況蘇嘉墨大事小事都經心。人家都愁無法提拔女兒上那根高枝,你總不會為了家裡婦人之言而糊塗吧?”
蘇韌頭都低到胸襟,蔡寵看譚香小嘴滾圓了,怕再蹦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來,便對楊大娘說:“我們把話送到。人家懷胎十月的,說送就送,倒是無情。不如我們先複命,一切預備好了再來叨擾。”
“管家所言極是。閣老為教養好甜兒,把一手培養出我家已故貴妃的姑老太太,從原籍接入京。姑老太太最是嚴明。說不定今晚上她老人家就到,萬不可怠慢。”
蔡寵聽到“姑老太太”,斂住笑容,整理幾下衣冠。
他跟楊大娘告辭。蘇韌腳步一飄一飄,送他們到院中。
譚香拉長臉,心說不送。她鬆開拳頭,翻箱倒櫃。
順子湊在耳房口,不識趣問:“太太,你要做什麼?”
譚香哼了一聲:“做什麼?卷鋪蓋走人!這鬼房我不住了,阿墨也不當官了。哼!要死大家一起死,再窮不過喝碗粥。阿墨,還愣著乾啥?我們連夜回江南去!”
她隨手亂丟,兩腳亂踢。全身忙活,過了一炷香,沒理出一個包袱。
蘇韌辭官回鄉,傭人就丟飯碗。順子看女主人發狂,死活不肯動手幫。
譚香擼擼散亂頭發,滿麵凶相叫:“蘇嘉墨!”
蘇韌這才進屋,摁著她手,聲音近乎□□:“阿香,香兒,算我求求你……”
譚香喘息著,瞪著他冷笑說:“你舍不得……?哼!你舍不得?你怕!”
蘇韌將她兩手死死抓住,也不顧她指甲掐到自己皮肉,
他彎腰低聲說:“……我……我求你,我們從長計議,再商量好嗎?”
譚香喊道:“商量?我說了我不給!你為何不對蔡述去說?你算什麼男人?我舍不得孩子,到頭來……是你舍不得榮華富貴!蘇嘉墨……我白白……”
她驀然停住。因為蘇韌的臉上充滿了令人驚異的痛楚。
蘇韌一字一句說:“譚香兒,世上我舍不得的,隻有你。為你,我什麼都不怕。我可以殺人,也可以去死。但是……蘇甜,我們隻能不要了!因為,我不想你死,我不想蘇密死,我舍不得之前我花的功夫付諸東流……你懂嗎?”
從他眸子裡,湧出了兩滴清淚。
隻要見他哭,譚香也會哭。茫茫紅塵,他和她相依為命。哪一回,不是如此?
譚香淚流滿麵。她懂……怎麼能不懂……就是不想懂,也定要懂!
蔡述心狠手辣,當道權臣,他們逃不出他手心。
她低頭,發覺用力時刺破了男人的皮膚,後悔心疼。
她坐在床沿,抓著蘇韌那隻手,哇哇大哭。蘇韌愣了一會兒,忙用手拭去眼淚。他平日是最會說話的,但此刻他隻是任她在懷中大哭。
等譚香哭夠了。蘇韌才把今天給女兒買的兩條裙子從地上撿起來,拍了拍灰塵。
譚香輕聲說:“……這是咱們第一次給蘇甜買繡花裙子呢。”
蘇韌苦笑:“嗯,是啊。”
譚香想了想:“……三月初八,是孩子們生日。他們本想去看桃花。”
蘇韌答:“嗯,是啊。”
三嫂不作聲,送進來盆熱水,又悄悄把地上幾塊瓷器碎片收拾了,才出去。
譚香接過蘇韌遞來熱毛巾,心裡有了個念頭。
蘇韌沒動靜,光坐著。他雅麗麵孔上,竟起了一絲陰寒笑意。
譚香想了想:“哭了一場,我也餓了。我們先喊孩子們吃飯吧,明天還沒來,今夜總要過。”
蘇韌眼光木然,笑卻更深。
他道:“……嗯,是啊。”
說話間,順子已經把孩子們帶入了堂屋。
蘇甜不知爭執因她而起。她左顧右盼,見她娘淚痕未去,小手捏了捏譚香:“娘,怎麼了?彆傷心啊。傷到心了就生不出小弟弟來了。”
譚香心如針紮。
蘇密抱著小狗坐上蘇韌大腿,悻悻道:“蔡家的老狗老蟹真討厭,害我們沒飯吃。”
蘇韌笑道:“我們怎會沒飯吃?縱然我和你娘都去了,你也會有足夠的飯吃!”
蘇密眨巴眼睛,蘇甜轉轉眼珠。譚香辛酸不已。蘇韌起身,看向窗外,夜色溫柔。
過了兩天,蔡家再送消息,說那蔡姑老太太以為:女孩已經在小戶人家荒廢了六年。事不宜遲,理應早作教育。免得以後把村氣帶入紫府,辱沒了仙郎。
譚香再不破口大罵。蘇韌請假數日,專在家應付。
因他格外關照三叔一家。非但蘇甜被蒙在鼓裡,後院苦讀迎考的沈凝,也不知此事。
蘇韌在家,卻不清閒。他也讀書。他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半夜才睡覺。
那沈凝讀四書五經,蘇韌讀古人所寫的《營造法式》。
譚香恨不得成天抱著蘇甜不撒手。她給孩子買了一大堆零食。
蘇密吃多了,她就喝斥,氣得蘇密跺腳啼哭。他跑去向蘇韌告狀,蘇韌也不替他撐腰。
虧得隔壁範藍範青兩兄弟喜歡他,每日把他接到自家安撫。
蔡府接蘇甜前一天,蘇韌把蘇密送隔壁,提出夫妻一起帶蘇甜去盧溝橋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