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翔笑,因為他豁然開朗:皇帝要廖嚴進京,就是為了讓他當今年會試的總裁。
三月,會試在即。但與往屆不同,考官名字遲遲不頒布。弄得人心惶惶,猜測四起。
寶翔從小對讀書人打破頭擠名額這檔子事,有點反感。但是去年底皇宮大火,兩翰林被殺,嶽父被奪權,清流遭重創,讓他對任何消息都變得敏感起來。還有那個讓東廠暗中守衛,又被弄去蘇韌家的舉人沈凝,也令他關注起今年科考來。
前幾天,他為了考官不定之事,問過他嶽父陳琪。
陳琪歎息:“我已經當過三度總裁,不能再專美。本朝除了我和蔡揚,也沒連任三次的。這幾年風雨飄搖,我難保我的學生們。我已預先上表堅辭,想不會再勉強於我。總裁之職,應由其他閣臣擔任。可如今閣中無人。倪大同回鄉去了,剩下隻有蔡述。蔡敘之雖聰明絕頂,自負當世,但他還是有個致命之傷……”
“致命之傷?”
“他不是科舉出身,從未當過翰林,是沒資格出任主考官的。蔡述當年一路上升,是靠著他父親,還有皇家,總是裙帶關係,難以服眾。蔡揚權勢顯赫,蔡述又有天賦,父親給兒子弄個功名,再放他出山也不難。可是沒有……。蔡述過於自負,不屑於參加考試。如今他還是自負,不願出任主考。因為,那會讓眾人談論起他的老底。”
“馮倫姑父呢?他以前可是翰林,資曆也夠。”
陳琪聽了笑:“再不要說馮倫。馮子約不當考官,人人都曉得典故的。殿下年輕,忘記了嗎?
馮倫之父,名叫馮文舉。那個舉,是科舉的舉。他考中進士後,被人非議:說他為了求功名,不懂得避父親名諱。所以,他堅決回避曆次考試,絕不肯當主考的。”
寶翔說:“這樣說起來,是沒合適人選。誰能令眾人都滿意呢?今年的舉子,可憐呢。”
陳琪默然良久,望著圓窗外酥潤春雨,悠然道:“也不是沒有……可他遠在天邊。”
寶翔一直到了這會子,才明白了老泰山的弦外之音。
他覺得讀書人與他這種武夫,是不一樣的。他這種人,有時候說話也繞彎子,但不會像那些耍筆杆子的,在彎子裡再繞彎子。
寶翔算最早一批得到消息的人。兩三天後,朝廷對外正式公布考官,一時成為城中話題。不出寶翔翁婿之料,廖嚴初次出任總裁,就讓各方對此安排無話可說。蔡黨自然是交口稱讚,中立派以為選得其人,清流們雖不極力擁戴,但也沒指摘之聲。
畢竟,廖嚴雖沒有擔任閣臣。但其政績斐然,立有戰功,且是兩百年來科場中最占風光的一位。若有人議論他的資格,自己又憑什麼?
廖嚴總裁,副總裁是三人。這次總裁人選意外,副總裁搭配也極妙。
除了唐王寶翔,還有翰林院掌院楊映,加上新任吏部侍郎的定國駙馬張雲。
十八房考官,涇渭分明。六個中立,六個清流,六個蔡黨。其中有蘇韌的前上司吏部郎中文功,也有蘇韌現在的上司內閣侍讀黃凱,可謂人才濟濟,歡聚一堂。
定國駙馬張雲,初次擔任副總裁,激動到話多。但寶翔那小姑媽定國公主產後抑鬱,需要養病,家中必須保持絕對安靜。張雲隻能跑到唐王府來發泄。
寶翔納悶:我們隻是副,用得著嗎?
但小姑父如此激動,他隻能不斷打哈哈,以示興奮。
“這次我們幾個考官,屬於五福俱全呢。你想想:蔡黨,清流,中立,你是皇親,我是國戚,不是正好五福麼?”
寶翔打個嗬欠:“哈哈,是五福,說成五毒也行。”
“飛白,我本想去拜會下廖嚴廖總督。但他這人……我不熟悉。聽說,他到京後,隻進宮見了一次萬歲。這兩天,去求見他的客人,除了蔡敘之,其餘都碰釘子。”
寶翔摸著鼻子:“這人可是個大名鼎鼎的釘子戶啊!小姑父,我們識趣點,保存實力為上策。”
張雲猶猶豫豫:“可是我……我……還是想去拜會拜會他。飛白,你知道嗎?當我還是小秀才的時候,我就崇拜廖嚴。他不僅是才子,還是英雄,頂天立地,說一不二……我做夢也沒想到,我能和他一起擔任考試總裁!”
寶翔哈哈了兩聲。想:廖嚴不過打走幾個倭瓜海盜,考試時運氣好點,怎能那麼傳奇?
其實,寶翔是個最沒自知之明的。雖然沒幾樣勝過人家,但就是不肯死心塌地服氣。
張雲不知他心思,臉紅紅白白半天,像大姑娘似懇求:“我想去拜會廖嚴。飛白,你一定要陪我!”他繞了一個下午的彎子,就為了說到這個正題。
幸好,寶翔有備而待,他隻能無奈而笑:“哈哈,好吧。”
正值黃昏,張雲急於出發,寶翔想到前人“碰釘經驗”,老了一道。
他攔住小姑父:“我們先每人吃盤肉包子,再去不遲。”
張雲不以為然,礙於麵子,還是吞了包子,再和寶翔一起上路。
他那份不以為然,一直持續到他們在廖家客堂坐了一個多時辰,還未見主人之時。
寶翔見小姑父瞅他,才心想:我北海龍王,江湖種子,自然見多識廣。
廖嚴,果然很嚴,嚴到不近人情。可世上真有不少人,越被釘子戳,越要往上貼。
因此,一個人品不過如此的“釘子戶”,被捧成了“名家”。
他正要借機發作。忽見廖家管事到院中間,拱手道:“眾位大人,實在抱歉。我家主人拜祭蔡文獻公之墓,剛剛回府。大人說了:多謝看望,今夜已晚,諸位請回吧。大人還說:‘若談軍務,無可奉告。若談考務,科場上見。若要聯誼,暫無興致。若有所托,概不同意。’”
此言一出,眾客失望。
張雲雖沮喪,卻激動拉寶翔袖子,還說:“唔,這才是廖嚴!”
寶翔哈哈了幾聲。想您偶爾要犯賤,彆拉上我成不?
他大聲對那管事道:“好!聽明白了。本王也有八個字送給總裁:神大架子,什麼東西!”
他拉著張雲往外走。無意中,瞅見廖家仆人正挑著燈,帶個人走邊門。
他運用順風耳的本事,聽那仆人低聲說:“請隨小的來。我家大人,正在東院歇息。”
那客人身穿便服,舉止間柔和優雅。
寶翔想是誰家貴人,他肯定見過。
出於好奇,他用力咳嗽一聲,故意問:“那個是誰啊?”
客人回頭,如玉樹臨晚風。寶翔一愣,對方倒是點點頭。
那客人,不是什麼大貴人。就是蘇韌蘇嘉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