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韌之所以到廖嚴府上,既不是出於仰慕,也不是趨炎附勢。而是受人所托,前來陳情。
在他眼裡,朝臣隻分“有用沒用”,不分好壞美醜。廖嚴有文韜武略,但性子嚴苛,好比一隻連蒼蠅都叮不上的無縫蛋。這種“有用卻不肯為人所用”的總督,還不如那些沒用臣子,恰是蘇韌內心所嫌忌的一類。他心裡嫌忌管嫌忌,不屑多花功夫去想這位“今科總裁”。他清楚:自己還隻是靠人灑食吃的麻雀,哪怕嫌忌死那類鳳凰般名臣,也絲毫無損對方之聲譽。
前日清晨,蔡府派來頂小轎,把蘇甜接走了。蘇韌倆口子本想伴送孩子到蔡府,安慰好她再告彆。但楊大娘傳來蔡姑老太的訓示,說什麼“親生爹娘早離早好,少見為妙。免得妨礙女孩兒親近新家,也省得女孩兒再沾染上小家子習氣,有損她前程……”。
蘇韌聽了猶可,譚香氣得眼都發直。為了不讓管事的為難,他們隻好在胡同口和女兒分了手。直到今天,譚香也沒說出幾句完整的話……
蘇韌安慰老婆同時,沒忘了熟讀《營造法式》。氣歸氣,吃飯本事一點都不能拉下。他就要進宮督造新大殿,聖駕麵前,萬不可疏忽。天下人都說:萬歲不理朝政,醉心修仙。但蘇韌總想:皇帝登基後,兄弟子侄幾乎被他趕儘殺絕,隻留寶翔碩果僅存。那檔子舊事,不足以給進宮當差的人提神?
他忍著氣,留著神,還要照顧住在後院迎考的沈凝。沈凝日也讀,夜也讀,滿屋子釘滿了小紙片。不巧,他被春寒催病了,病了也要讀,所以,病了又病。蘇韌想:他這樣病根是不會除的。以此人家財萬貫,一呼百喏,念書不過是錦上添花,何以瘋魔至此,連命都不顧?再想:世上總有些因愛成癡的人。沈卓然真喜念書,與那些靠書求“黃金屋,顏如玉”的學子們並不一樣。
他自以為不算癡,所以對沈凝這樣“癡人”,生出一分憐惜。
今日,他終於奪了沈凝的書,勸他到院子裡走走。
沈凝病了多日,色白如透明,在陽光下用手擋著眼。
蘇韌攙扶著他,笑道:“考,考,考,你才二十多歲,過三年,不是又能考一次?那時,你也才二十多歲吧。我若是你沈家兒子,絕不會鑽營八股文章的。守著那麼大家業,住著那樣雅致園林,我帶著妻子兒女,成日看看花,吃吃酒,寫寫畫畫權當閒趣,豈不是天賜美滿?”
沈凝摸了摸玉蘭花蕾,但笑不語。
“你心裡怪我俗氣。正因為我是俗人,才有這些俗話。你和我不一樣,身後無數條後路。為了考試糟塌身子不值得。做文章,不像打算盤——總有個準數。何為好文章,何為壞文章?看的人恰喜歡了,他就說好。若不合他的心,管你費多少心血,都被作踐了。”
沈凝道:“我並不是想……並不指望一舉考中。但我總覺我沒準備好……”
蘇韌娓娓說:“卓然你的大才,理應一舉高第。可文章,還要靠運氣。怎麼才叫準備好?即便你好了,那邊試題,考官又替你準備好了嗎?考,永是準備不好的。哪怕再給你一百年,保管你還說你沒準備好。人,糊裡糊塗上了戰場,也就是上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死了是運氣不好,立功了叫你命大,對不對呢?”
沈凝莞爾,清秀之相,堪比含苞玉蘭。他忽問:“好像我幾天不見你家甜兒了?”
蘇韌抽了抽嘴角:“有個沾親帶故的老太太,膝下寂寞,非要把她領去養段日子……”
沈凝剛要開口。三叔跑來稟報蘇韌:“胡同口停著輛馬車,那位老爺不肯出來,等著您去……”
蘇韌料想有隱情,便走出門去。
隻見戶部郎中毛傑用袖子半擋臉,正探頭張望。自從譚香大鬨後,他與蘇韌還沒重聚過呢。
蘇韌笑微微,長揖道:“毛兄?難得你過寒舍,怎不來坐坐?”
毛傑急忙還禮:“嘉墨,輕聲些。小心尊夫人聽見了,疑心我帶壞你。來,上來……”
蘇韌上馬車,毛傑讓車夫趕車到菖蒲河邊,沒瞧見譚香,才放心。
蘇韌隻覺好笑,毛傑挎著臉說:“嘉墨,有件苦差,求你幫忙。為應付內閣所需重建銀子,戶部不得已拖欠了廖總督軍費。如今廖製台奉旨進京,出任總裁,恐怕不久還會進入內閣。我部裴侍郎為得罪廖大人,坐立不安,想登門解釋,卻怕他鐵麵無情。大人想來想去,派了我去。可那是什麼人?廖嚴哪。我勢單力薄,想央及你這個好兄弟,陪我走一遭。你是內閣特派戶部。廖大人看在蔡閣老麵上,許能不計前嫌。萬望不要推辭。”
蘇韌想人家話到這份上,是不便推辭。再說,戶部那邊的人情需要鞏固。
毛傑說對了一句:那是什麼人?廖嚴哪……
他想到從前看吏部檔案,同僚萬周本是廖嚴門下,便道:“此事叫上四方兄好辦些。”
毛傑訝然:“嘉墨你好幾天沒去內閣了?蔡閣老已派萬周陪禮部官北上迎接瓦剌來使了。”
蘇韌默然,毛傑從袖中取出一紙包給他:“裴大人一直念著你好。我們戶部的規矩,春節前發‘過年錢’,三月發‘迎春錢’。諾,這是你的。不多,和我一樣,五百兩。七月要發‘消暑錢’,八月要發‘月餅錢’,九月要發‘敬老錢’。你是自己人,少不了你的份……”
蘇韌辭謝幾番,尋思難怪這幫人被稱作“金眼狼”,撈得真狠。
他不同流合汙,難道鶴立雞群?
廖嚴自命清高,八成不會接見他們。他陪著走一趟,白做個人情不好?
他趕到家門口,吩咐三叔幾句,連衣服都不換,跟著毛傑來了廖府。
廖府滿是客人。蘇韌和毛傑送上拜帖,在西廳坐到天黑,茶都沒喝上一杯。
彆人等到心急,蘇韌不急。彆人想見廖嚴,蘇韌不想。
他嘴上敷衍毛傑,心中盤算廖嚴是否入閣。一山不容二虎,蔡述權威豈容他人撼動?何況他曾聽萬周說,長城一線,邊防不可懈怠,總要有壓得住的人坐鎮吧?廖嚴根本不會入閣……
聽到蔡府管家逐客令,毛傑悻悻,蘇韌暗笑。
他們才出西廳,有仆役迎上前來,道:“蘇中書留步,大人要見您。”
“單隻見我?”蘇韌狐疑。
仆役點頭。蘇韌對毛傑使個眼色,便跟那人走了。
撞見寶翔,他隻點了點頭。心裡狐疑更重,想不通廖嚴為何格外抬舉他。
風吹池水,波紋如彀。蘇韌隨廖府仆役,繞到座水榭。
榭中隻亮一盞竹燈,坐著位男子。他一身烏金絹直裰,長須飄灑,鼻子微鉤。
一個小廝正替他掏耳,另一個正替他拿捏肩背。
“大人,蘇中書到了。”
蘇韌暗想:此即是廖製台了。這種仕途風順的才子,往往脾氣古怪,越謙恭禮貌,反越易被他看輕。此刻倆人都穿便服,索性不行官場禮節,可能讓對方眼裡稍微有他一點。
因此,他不卑不亢,對廖嚴隻行了個民間平輩拱手禮。
廖嚴“嗯”了一聲,倒像是回應捏背的呢。
蘇韌靜立在邊上,等那倆小廝料理完。
廖嚴側臉問他:“你上京來後,戲聽得不少吧?”
他膚色微黑,神采煥然。蘇韌不由一怔,道:“下官不才,對粉墨雅事尚未熟拈。”
“弱冠青年,不必謙虛。戲看得不多,你怎麼當上中書的?來,唱一曲!”
蘇韌又一怔,卻有個小優兒上來唱了。他開口,便如裂石穿雲:
“一年三遏臥龍崗,卻又早鼎分三足漢家邦。俺哥哥稱孤道寡世無雙,我關某匹馬單刀鎮荊襄。長江,今經幾戰場,卻又是後浪推前浪。”
餘音未了,廖嚴拍案叫一聲好。
接著,他對蘇韌出了會兒神,笑道:“好一曲長江後浪推前浪。石頭,你還記得我嗎?”
蘇韌耳中轟然,他俯視廖嚴麵龐,雙膝跪倒,喊一聲:“老爺!”
他滿腦子棲霞煙雨,還有鄰家那位曾教他寫字隨意不拘的老爺。
小時候,譚香說:“老爺就像位老爺。”這話一點都沒錯。
原來石頭記憶裡那位老爺,不是什麼隱逸高人,而是官場中人——大名鼎鼎的廖嚴。怪不得當年蔡述父子都與他親近呢……
蘇韌心中湧出熱流,全然拋棄了對廖嚴的嫌忌,一時也忘了算計廖嚴。
廖嚴雙手扶他道:“我居官,不要再叫我老爺了,叫老師何如?今年我進京總裁,沒想到第一個取的學生就是你。你長這麼大了。方才我一看到你,便回想到西子湖風光。”
蘇韌大喜,用手揩淚說:“老師恕學生遲鈍,竟未立時認出您來。學生實在不知……您又留了美髯……”
廖嚴雙手捧起長須:“留胡子,可以把變樣了的臉藏起來些,不至於讓彆人看得觸目驚心。說來話長,那時,我正為朝中人排擠,便托病離京,匿名蟄伏於杭州。能與你相處,也是個緣分。後來,杭州兩大幫派為給宦官盜取孩兒腦,彼此爭鬥,竟令滿船幼童死於非命,引得民怨沸騰。恰值蔡文獻公奉旨來江南,他一本參上,彈劾部分官員包庇幫派,縱容行凶。皇上震怒,令東廠滅了□□錢塘幫,又處分牽連在內大小官員。曾陷害我的朝臣,也因此事而落職。之後,蔡文獻公保舉我出任浙直總督,我便與你分彆了……這些年,我想到過你,尚不知你已出息了,到蔡敘之身邊,當了內閣中書。”
蘇韌心中一寒。童年在杭州所親曆的慘事奇事,直到今天,才令他大悟。不錯,楊梅寨是為宦官抓孩子。但那滿船幼童,卻是“珍珠叔叔”蔡揚下令殺的。他通過孩子們的死,扯上錢塘幫,再借□□與浙江官員的關係,狠狠打擊了朝中異己。錢塘幫被滅,政敵也被撤職,蔡揚立新功,攬大權,並安插親信廖嚴當了富庶之地的總督……
蔡述的爹歹毒至此,蔡述又如何呢?他……
他不及細想,說:“老師,學生能當中書,也是說來話長。學生常思念老師。您給的那些字帖,學生無論如何窘迫,一本都未舍得出手。隻是……老師怎知我現名叫蘇韌,難道是蔡閣老提起的嗎?”
廖嚴搖頭,眼光灼灼,不容蘇韌回避。
他道:“我不是說你已出息了嗎?你雖未舍得把我字帖出手,卻把它們給了太監的兒子。你沒想到,太監兒子把字帖交給了太監。範太監又呈送給了萬歲。現下,你我那幾本字帖,正擱在萬歲爺龍書案上呢。你說,這演的是哪一出?”
蘇韌愕然,那幾本字帖能到皇帝手邊。好,還是不好?
廖嚴仿佛看透他心思,嗤一聲:“我沒怪你拿我字帖墊腳,你何必怯場?我看了字帖奇怪,私下問了範總管來路,他說到蘇韌。我再問了蔡敘之,才知蘇韌是小石頭。你不是就要到萬歲龍宮去當工頭了嗎?如此畏懼,不像有出息了。”
蘇韌鼻尖冒汗,小聲說:“學生有愧於老師。”
廖嚴盯著他看半晌,才道:“你要無愧於你自己。我不過是個外人。我是教你寫過幾個字,又不會拉扯你往上爬。當日我不深交你,便是不想你涉足官場。見你自己來淌混水,我也該給你一句話:山外青山樓外樓,強中自有強中手。做人做官,適可而止,見好就收。”
蘇韌點頭,想最強那手該屬於天子。他並不曾想過當皇帝……
他問:“老師此次來京,隻是出任總裁?今科舉子極多,人才是極盛的……”
“我來京替萬歲揭開了皇榜,便回北疆去了。天下舉子,念書皆不易,取了這一撥,便對不起那一撥,哪有什麼公平?當考官實在不積陰德呐。國家當務之急,一是革新,二是邊防。我隻能辦防務。革新事情,交給你們少年人吧。人才再盛,又如何?論資排輩,連我都是翰林院裡洗了好幾年,才能出任實缺。救國救民的大臣,不是一張試卷能考出來的。”
蘇韌微笑,心中讚同。
廖嚴一拍手,又有小優兒上來問:“大人,唱什麼?”
“前個冬天,京城裡哪出戲演得最少?”
“回大人,是……是竇娥冤,在京中被禁了。”
“六月雪?好,我就愛聽。你唱吧。”
蘇韌又寒。他想起那倆個翰林死時,也下大雪。
不過,死鬼不能複生。隻要掌權,曆史都可篡改。連廖嚴都認他這個學生,他又何必再怯場?
他想到這裡,坦然複舒心,隨著廖嚴,看起戲來。
蘇韌再沒想過寶翔,可寶翔一路上老想著和蘇韌的照麵。
他好奇得牙根癢,恨不得偷潛回廖府,爬上房頂,或聽壁角。
他不知石頭老爺的淵源。隻感蘇韌顯山不露水,怎麼偏他能見廖嚴呢?
張駙馬嘮叨:“那蘇韌好風儀!無怪乎聽聞佳人楚竹對他有意。可惜,他娘子是隻河東獅……”
寶翔劍眉一橫,道:“小姑父,那些狗頭的話不能信。蘇娘子怎會是獅子?她明明是秀外慧中,打著燈籠都沒處找的好媳婦。楚竹哪有蘇娘子手藝?沒得比!蘇韌不過是隻繡花枕頭,還配不上他娘子哩!”張雲神神鬼鬼瞧他,疑心他為何誇起蘇娘子那麼起勁。
寶翔隻得緘口,念起許久未見譚香。他竟覺得晚風裡柳條,真如剪不斷愁緒。
“蘇韌從前在吏部吧……我也好幾日未得閒去拜見大姐夫了。”
寶翔眼一亮,竭力攛掇著立馬同去。二人改道桂枝胡同大公主府。
大公主夫婦見他倆上門,心裡高興,少不得置酒款待。
馮倫是個善飲的,寶翔笑吟吟陪著,張雲隻咪一點。大公主在上首坐著,聽他們聊天。
幾個人先從會試說起,又說到廖嚴,再鬼使神差說到了蘇韌,提起譚香鬨碧羅莊那件事。
大公主冷哼,喘氣道:“譚香兒鬨得好。青樓女子……有幾個好的?縱然……是好的,又有幾個有善終的?二十多年前,要不是蔡揚那隻騷狐狸從江南弄來那倆姐妹,怎會生出許多是非,害了我家幾個人……”張雲和寶翔麵麵相覷,不懂大公主所言何事。
馮倫嗆咳半天,對妻子躬身:“公主,人都死了,還提他們做什麼?”
大公主白他一眼:“怎麼……刺到你心坎上去了……?”
“嗬嗬,哪有此事?”馮倫訕訕笑。張雲和寶翔光低頭挾菜,席間頓冷下來。
大公主讓仆婦攙離了席麵,一徑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