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考,考 你今天走到這步,已是勝了……(2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10716 字 8個月前

蘇韌張望車外,滿眼方巾儒冠,老的少的,俊的醜的,全都身不由己,讓人往前推擠。噪雜成片,吆喝呐喊,此起彼伏,斯文掃地,哪裡像個考場,倒像是鬼門關前的人肉屠宰場。

他讓沈凝且養養精神,一直到貢院前排隊人少了些,才放他下車。

他如沈凝的兄弟般,替他提著籃子,背著箱子,步步相依,送到不能再送處。

沈凝回望他一眼,喉頭微動。他這一望,神色淒楚,竟像是即將遠行的孤兒一般。

蘇韌對他一字一句說:“卓然,我這輩子注定和科舉無緣。說真的,我也不是不想,隻是沒錢沒能力。你今天走到這步,已是勝了天下千萬同齡人——包括我。你隻管放膽進去考一回,把我的份兒也帶上,去吧!”

沈凝把東西接過,蘇韌在他孱弱的肩頭,輕拍數下。

沈凝點了點頭:“嘉墨,我去了。”他不知從何生出一股氣力,大步流星直往前。

等到了貢院裡邊,五湖四海方言充斥耳朵,無數雙眼睛注在他身上。

沈凝這才緩過來,他想:寒窗十年,今日終於要大考了……

他再回望一眼,想汲取些微勇氣。遺憾茫茫人海,蘇韌在何處呢?

他目光遊動,忽然,那萬紫千紅中,呈現出一點玄色。

蘇韌身姿頎秀,黑衫飄逸,如墨池青龍,笑望著他這邊。

陽光燦爛,那襲黑衣中的祥雲紋,仿佛金斑閃爍。而蘇韌任人推搡,自巍然不動。

沈凝會心而笑,他從未見蘇韌穿黑色,但世上,實在難以找出比他穿黑更亮眼的男人。

他口中念著嘉墨,已不太緊張了。他愉快而輕鬆地想:蘇韌的新衣服,倒像是個非常吉兆……

沈凝正要轉身,陽光刺眼,竟將他視線,意外轉到了貢院對麵一家華麗酒樓。

重戀卷起,酒樓最高層,有一個人,遺世而獨立。

他一身白紵春衫,正俯視雲雲眾生。遠遠望去,白衣人風姿卓越,極為年輕。

沈凝從未見過這麼一個人。他卻有種預感:他終究是要認識這個人的。

他念及蘇韌鼓勵,靜下心來,拋下場外一切,挺身毅然跨入貢院。

明遠樓上鼓三通,會試終於開始。

場外人頭攢動,喧嘩不已。場內則是井然有序,肅穆非常。

今年寶翔被欽點為副主考,少不得要提前入住禮部客舍。他自己和自己打了大半夜的葉子牌,才迷迷糊糊睡去。第二日,他神清氣爽上場監考。並不為彆的,隻為觀望朝廷風向。

其他考官都在卷棚裡正襟端坐,隻有寶翔辛勤走動。他先上明遠樓,不由嗟歎。那數千舉人個個佝僂身子,縮在號內,真如秋後寒蜂。他再溜達遍貢院內外,暗歎一番,竟挑不出拱衛考場的東廠一點刺。等他回卷棚,眾考官已在廖嚴麵前聚齊了,全在靜聽廖主考“教誨”。寶翔伸腿坐,打個嗬欠。廖嚴話隻頓了頓,就接著說下去,並沒掃寶翔一眼。

原來,因去年江南大獄,皇宮失火,翰林出醜。皇帝特旨廖嚴,此次會試可多錄取四十名舉人,以為國家儲秀之計。寶翔想:向來本朝會試,上榜之人不超過三百。而今年考生,借他人黴運,不可謂不幸運。但四十個名額,還要照規按省分配。算到每個地區,也隻是杯水。

廖嚴說:“……自應天府儒生案後,萬歲常為江南士風衰頹而憂。本科加恩多取四十員,應以一半名額讓江南學子。借此天恩,好讓江南學術重振,人才安心。”

駙馬張雲附和:“萬歲聖心寬仁,實乃江南學子福分。江南富庶,儒生雲集,過去按省份錄取,以江南考生被埋沒者最多。這次加二十名給他們,也是理所當然哪。”

既然正副主考都讚成,眾人不敢持異議。對此,寶翔心中略有揣度,麵上隻是笑嘻嘻。

廖嚴瞥向寶翔,錚錚道:“殿下對此次會試有何高見?”

寶翔站起來:“哈哈,您是正的,您先來。我是副的,我接著。”

廖嚴環顧眾人,語氣鏗鏘:“這些年朝廷內外,阿諛成風。考生之作常以應聲中庸為佳。我隻望各位能助我一臂之力,多拔擢幾個針砭時弊,直抒胸臆之輩!王爺,您請。”

寶翔笑:“本王第一回當考官,聽說不少考場奇聞。哈哈,隻是聽說啊。有考官隻要遇到出現家諱的卷子,立刻丟下,也有考官帶個玉環,掃到哪張就錄取哪張。本王不曉得對錯,隻勸各位閱卷,對得起‘天地良心’。”

眾人默然點頭,廖嚴居然一笑。寶翔心道:喔,此公喜直抒己見的,他對那蘇嘉墨作何感想?

此時此刻,蘇韌並未回家,而是到了工部。他入宮督建的日子快到了,得去工部混個臉熟,為將來的“精誠合作”打下基礎。他十分清楚:工部與戶部不同。相對來說,工部是個虛浮少而實務多的衙門。畢竟亭台樓閣,要一錘錘一刀刀建起來。工程之事,光溜須拍馬,算計人心,必定要留下隱患,甚至要掉腦袋。

因蘇韌最近得意,工部郎官們對他親眼有加。他一去,趕著讓座的,捉臂寒暄的,奉獻好茶的,令他不暇應接。他卻眼神惶恐,微微歎息。眾人不懂奧妙,將他團團圍住。他們眼裡隻有蘇嘉墨,耳裡隻聽蘇嘉墨。

蘇韌麵紅道:“實話實說,小弟本是抄寫吏,對營造是個門外漢。這些日雖苦讀書籍,依舊是個門外漢。因此在諸兄麵前,深感慚愧。小弟從來厭惡濫竽充數。入宮之後,多要仰仗諸位指點。若有成全,也是諸兄在成全小弟。大家乃小弟的老師。如此客氣,更教小弟慚愧。”

大家隻想對紅人示好而已,無意讓他慚愧。見他忐忑不安,一片坦誠,便紛紛出言勸慰。有幾個工部官員,本來暗對內閣指派不懂行年輕中書心存不滿,到此時,也被蘇韌窘狀化解。

蘇韌從懷裡取出張紙,上麵條條目目,建有不少關乎營造之問題。他向眾人請教,大家七嘴八舌的解答。蘇韌靦腆側頭,臉更泛紅,輕道:“小弟不敏。諸兄所教的,一時不能記下來。”

一官道:“怪不得你。我當初入工部,也是暈頭轉向,不如我等下寫給你。唉,問題太多,每人都幫嘉墨解答幾條吧!”

蘇韌聞言大喜,向眾人作揖,還非要行個大禮。眾人攔著,他沒跪成。

他混到日暮時分,以感謝為名,請工部各位同上新開的月宮酒樓嘗鮮。因為當了回蘇韌的“老師”,大家也覺得他這餐請得應該。家仆黃三叔按蘇韌吩咐,挑著個擔子,早藏在酒樓裡侯著。待眾人吃喝累了,三叔才卑躬屈膝進屋,先對眾人叩頭,然後稟告:“老爺,東西買好了。”

蘇韌笑盈盈,對眾人說:“諸兄能指點,小弟已不勝感激。京師筆墨漲價,衙門清苦。小弟斷然不能讓各位再為我額外花費。這些粗陋文具,全乃家人臨時置辦。請笑納。”

他說現買的,實是早備好的。自跟著範家哥倆買過文房四寶,他留下心要多備這類物品。

工部之人,皆與蘇韌不太熟。若直接贈金,總有人會不自在。但筆墨自古是雅禮,何況帝京物價,確實離譜。所以到了這關節,人人都能笑納。出得月宮,眾人酒足飯飽,墨香盈袖。

蘇韌到家,先找譚香。她坐在東廂,抱著一個木匣子端詳。

蘇韌認得這木匣是沈凝之物,雕刻有連枝蝙蝠。

“香,盯著他放信的匣子做什麼?沈家富比王侯,用器自然精美。”

譚香想了又想,道:“這是我今兒打掃沈大哥屋子才看到的。雕著蝙蝠沒錯,但同樣是蝙蝠,花樣不一樣。這種蝙蝠歇在鏤空的葫蘆藤上,我隻在一個地方才見過。做那木工的人,我敢說,天下也沒幾個——連我都不成。……嗯,你吃完飯了?”

蘇韌應酬了一天,坐下腳便酸漲,他脫了鞋:“吃了,半饑不飽的。我再陪你吃些稀飯吧。那花樣,你在哪見過?”

譚香搖頭不語,蘇韌也不催她。夫妻倆吃了稀飯,譚香對沈凝赴考問長問短,又問工部的人好不好相處。直到就寢時分,蘇韌才熄了燈,與媳婦並肩躺下,譚香推推他肩膀。

蘇韌摟著她:“想起來了?”

“不是,我一直記得。”譚香說:“那木匣上的花樣——我隻在皇宮裡一個秘密地方見過。”

蘇韌有幾分驚愕。他思忖再三,怕追問惹得譚香失眠,隻得默然閉目。

誰知疲倦如潮襲來,他在疑惑中進入夢鄉。夢中宮花紅豔,打馬長街的少年,像足昔日的他。

一晃,三日考期將儘,舉子出場。蘇韌過晌午,就等在貢院門前。他知沈凝作文嚴謹,不會提早交卷。但早到了,便能占個有利地勢。譚香拖著蘇密,非跟著來看熱鬨。出場的舉子,既有躊躇滿誌者,也有垂頭喪氣者。

蘇密問:“娘,要是讀書讀得好,我長大了也進去嗎?”

“隨你。讓你進去,我肯定心疼。但男孩往往娶了媳婦忘了娘,到時候光我心疼也沒啥意思。”

“你也沒讓我爹去考。”

譚香眼波蕩漾,咧嘴道:“他還用得著考?你爹最謙虛,他本是天下第一,怎會和人爭名次。”

蘇韌拱手:“多謝主考夫人誇讚。”

蘇密高興,一手拉著爹,一手拉著娘。蘇韌眼尖,發現沈凝緩緩出了貢院,麵色枯槁,活像從死人墓裡爬出來的。蘇韌迎頭而上,把沈凝推進了馬車。沈凝靠著他,連說話力氣都沒了。

蘇韌準備好了參湯,一點點灌給他喝。行了一陣,他小心翼翼開口:“卓然……?”

沈凝牽動嘴角,凝視他:“問我考得如何?……嗯。我大放厥詞,真痛快!”

蘇韌隻微笑:“考完就好,暫不提了!”

沈凝直躺了三天三夜。蘇韌關照全家莫提任何考試之事,暗地卻封好賞金,備好鞭炮。

會試發榜,帝京城春風驟暖。蘇家門內,人人打日出時,便穿著整齊,聽著動靜。

從早上等到午後,還沒曾聽到鼓吹報喜。譚香與蘇密,弄個板凳,坐在二門口。三叔父女一個當門神,一個立胡同,和熱鍋上螞蟻似的。沈凝的書童,索性跑到貢院去探究竟了。

沈凝早起臉色清白,眸子發亮。這時,臉越來越蒼白,眸光逐漸暗淡。

蘇韌正要寬慰他。他卻低聲說:“我並沒奢望我能中。”

蘇韌不以為然:“還早呢。一切漸入佳境。也許貢院報名次是倒過來,越晚名次越高。”

沈凝剝著比臉還蒼白的指甲,笑得勉強,又低聲說:“不中也沒什麼。真的……”

蘇韌不語。春風吹動簾子,玉色蝴蝶繞著矮牆翻飛。

忽然,蘇家豢養小狗汪汪疾吠起來。那畜牲竄進堂,跳上沈凝膝蓋,直舔他手。

緊接著,順子上氣不接下氣喊:“來了……來了……”

沈凝坐著不動,硬是讓蘇韌扯了出去。

喇叭鑼鼓噪雜,有人飛跑著大喊:“恭喜揚州沈凝沈老爺高中!”

沈凝手裡還抱著那隻狗。蘇韌替他把紅帖子接過來,上麵寫沈凝名列會試第五。

蘇韌在沈凝眼前揚紅帖,調侃道:“不中也沒什麼。但真的中了,豈不更好?”

沈凝微笑,鬆了口氣。

蘇韌早備好銀兩賞錢,譚香讓三叔招待使者們喝酒。那些人千謝萬謝,歡天喜地。

羊毛出在羊身上,蘇韌替人操辦場麵,樂得大方。他盤算:沈家該把兒子接走了。

不出他所料,第三日蘇韌辦事回家,後院已人去樓空。

譚香告訴他,沈家人已進京,剛遷入新府。沈凝思念慈親,得到消息,已迫不及待趕去會合。

蘇韌沉吟:“是嗎?他家新府離皇城好近呢。”

“是啊,隻不知沈娘子是不是好模樣,好性子。對了,你今兒忙什麼事去了?”

蘇韌正要回答,三叔 送進來一張請柬:“老爺,沈家來請。”

那請柬壓著金箔,陽光下花人眼。烏金墨的“沈”字,讓蘇韌眼皮一跳。

“請得是你和我。”蘇韌對譚香說。

“咱們這就去嗎?”譚香攏著鬢發,瞅著那張金燦燦的紙。

蘇韌用請柬輕拍下譚香的頭頂,道:“當然去。我倒要見識見識,哪種人配叫‘大富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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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畢。

嗬嗬,好些天不寫,作者也需要熱身。

下一章,很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