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至心靈 人算不如天算。關鍵時刻,蘇……(2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9007 字 8個月前

他抱著名冊,一個個核對人員。他至少要對每個人略有印象。

忙過了正午,他還顧不得吃飯,和隨員們拿著圖紙,仔細探查夯土地基。

他正聽眾人商量施工的要項,工地上鬨將起來。清點材料的禁軍校尉和工部之人發生了齟齬。禁軍說工部“文酸無用”,工部罵禁軍“粗率無理”,兩方爭執不出結果,導致漢白玉石料運輸停滯。蘇韌兩頭都得罪不起,隻好當和事佬,陪笑陪得臉皮都酸,才化乾戈為玉帛。

禁城少樹。陽春三月,蘇韌汗濕中衣。他苦笑尋思:到了炎炎夏日,這熱足夠人受的。自從離開湖州,自己再也沒渾身長痱子,難道在帝京又會重溫舊夢?自己熱沒什麼,可以忍。但熱氣煩了工匠心,會影響工程。

春天是一年之計。炎熱,冰凍,風雪,大雨,每個意外的細節之處,都不該遺漏。書上隻講營造法式,工部官員隻管提供理論,而付諸於實踐的訣竅,非要請教最富經驗的老工匠不可。

他再察名冊,找出十來個符合條件的老工匠。打算從明日開始,挨個和他們聊天。譚老爹父女是匠人,蘇韌清楚這行人脾氣。和他們促膝吃喝,落完家常,再真心求救,便成事了。

蘇韌展眉,肚腸咕咕。他從食盒內取出早涼透的飯菜,邊吃邊整理頭緒。

有位宦官走進了他棲身的工棚。蘇韌忙擱下筷子,笑臉相迎。那宦官道:“範總管差我來給您送玉牌。您有了此牌,可同我們中官一樣出入禁城各處。您也好調和各方,多作彌縫。”

蘇韌彎腰,連聲道謝。乘那宦官扶他,蘇韌往他袖中塞了片金葉子。

那宦官並不推讓,笑看蘇韌飯盒:“大人差事如此繁重,卻隻吃黃瓜,飲食未免太清淡了。”

蘇韌淡淡微笑:“您有所不知,我少年時仰慕道家養身之法,素來不喜葷腥。再說,成千上萬人在大內施工,我唯恐會汙濁天家淨土,哪還能帶頭吃小黃魚臭豆腐那些氣味熏人的食物?黃瓜色綠清香,恰是好菜。”

“嘖嘖,大人心細……”

蘇韌搖頭低聲:“在下出身寒微,能得此重任,哪能不竭忠儘智?”

那宦官慨歎:“哎,重修聖宮,我們也想儘一份力。可我們是不全之身,老祖宗留下話的,說不能讓閹人沾手建造。範公公說,您在彆的地方若要我們配合,隻管直言。”

蘇韌緩緩道:“如此說來,是有一事。所有施工人員飯菜,原是外頭做好帶進宮來。然天氣轉暖,眾人汗出口渴。我知禦膳房離此處不太遠。能否勞煩他們燒好熱水,再差幾班小宦官輪流送到工地上來呢?雖苦了眾位中官,但若大功告成,也少不了您們的福份兒。”

“大人心比頭發絲還細。好,我馬上去討範公公示下。”

蘇韌等那宦官走遠,才挺直脊背。他嘴角一揚,繼續品他的黃瓜飯。

蘇韌到家時,天又黑了。他膝蓋酸軟,沒忘對三嫂吩咐:“明兒我還吃黃瓜。”

他一進屋,譚香和蘇密就衝過來,大人小孩咯咯笑著,把他撲倒在炕上。

蘇韌累得腰椎作痛,被妻子兒子的重量一壓,不禁“呀”一聲。譚香和蘇密瞪圓了眼珠。

蘇韌張臂抱住他倆,開懷笑道:“我不過一裝,能嚇住你們?你們不是降服寶寶那條小龍嗎?”

他閉上眼,聽著娘兒倆絮絮訴說,雖有重壓在身,但心裡踏實,疲倦好像也減輕了。

萬事開頭難,可蘇韌有恒心。接下去幾天,他幾乎沒在工棚裡坐下過。

他與工地上人們混了臉熟。不管職位高低,但凡與他交談過,他都儘量記住他們的名字。

蘇韌認為:帝國建造浩大的工程,死幾個人在所不惜。但不死人最好,才見得主持者能力。為平安施工,他從每分隊中抽出一個人糾察,專負責安全隱患。另外,提出保平安好建議者,記錄在案,將來上報朝廷,按功論賞。

禦膳房當真架起了大灶,一刻不斷燒茶水。小宦官們分成三班,輪流拿壺在工地上遞水。蘇韌對這些孩子用了心,自掏腰包買了什錦果仁,一盤盤碼在監工棚裡,任他們吃。

有官員調侃他這點“小恩小惠”,他隻笑而不答。他自己的想法,不屑於對外人道。人隻顧眼前利益,是做不長的。今日小宦官,保不準明天是司禮監的大宦官。而等他們真成了大宦官,用區區果仁還能打動嗎?

小宦官們嘴快。不出幾日,這位“容貌好,心眼好”的蘇大人名聲已散播到宮中四方。

這天午後,烏雲朵朵。蘇韌擔心下雨,指揮眾人早早收工,做好防潮。

工地上忙完,天空飄起酥油般春雨。蘇韌剛要吃午飯,禦膳房總管派人來請他過去。

他提著飯盒,走到禦膳房。他一進去,有宦官尖著嗓子:“快來看……蘇大人來了!”

“稀裡嘩啦”,掌勺的丟勺子,洗碗的撂下碗,禦膳房上百號人像看天仙一般,全湧出來。

蘇韌不斷拱手,掛著淺笑。他眼風回轉,每個宦官錯覺都被他暖意融融對上一眼。

蘇韌說:“蘇某在此,給各位中官大人問安。飲水思源,多虧你們,外頭才有茶水喝。”

禦膳房總管拉他到屋裡:“上次大人差孩子們對我說,天熱後,需尋些冰塊來。這主意是好,但禁中冰窖不夠用,要問京裡頭貴人討才行。”

蘇韌遲疑片刻,說:“好,我一定設法。”

那總管拿盤新蒸好的玫瑰肥鵝油酥給他吃,蘇韌敬謝:“我不大吃葷。”

老人硬替他塞入食盒。向窗外喊:“孩子,你梅乾爹要的酥成了!”

雨聲淅瀝,無人回應。

老人喃喃:“稀奇,才剛兒還見他呢。那孩子的梅乾爹是萬歲麵前紅人,得罪不起。”

蘇韌被油香一迷,驚覺自己餓過頭了。他送上份禮,辭彆老人,走入宮巷裡。

冷不防,有人伸出手拉他。蘇韌鎮定心神,看清了。

琉璃瓦簷水柱,倒灌到小宦官藍衣裡。他黝黑光滑的麵孔,被洗出哀愁。

“柳夏? ”蘇韌驚呼:“你……你在這兒?”

其實,柳夏可能在宮中,他早有了信兒。但這麼相逢,令他驚訝。

柳夏望著蘇韌,鼻翼一張一張。他俊俏臉龐瘦了不少,更像個女孩兒了。

“蘇大哥,你……你……讓我好找哇……”柳夏貼著蘇韌的胸膛,泣不成聲。

蘇韌一手提食盒,一手打傘,沒法回抱他。

他打量柳夏,心中歎息:秦香蓮千裡迢迢找到陳世美那會兒,也該哭成這般吧?

他擔心有人看到這奇怪一幕,把柳夏哄到最近處大殿內。

蘇韌溫言溫語,柳夏漸漸收淚。他語無倫次說著上京尋人……無意中被抓……強行閹割……因大火後萬歲身邊需添宦官,他又被派到梅姓宦官的手下……

蘇韌道:“是那梅乾爹?”

“呸,去他的乾爹,他隻比我大幾歲。萬歲修仙,喜麵貌清秀的太監陪侍左右。他常伺候在禦前。我沒法子才喊他乾爹,實則我是他使喚小奴……”

蘇韌勸慰他良久,柳夏眼裡重閃出光彩來。

蘇韌道:“既然知道你在這裡,我不會放著你不管。你且去,容我想想……”

柳夏深信不疑,踮腳挽住蘇韌脖子,說:“我聽他們說有個蘇大人,沒想到是你……蘇大哥,能遇見你,我死而無憾……我是得走了,不然又挨打罵。”

蘇韌心道:前程未展,何必說死?自己在宦官群中若找個得力之人,不啻如虎添翼……不過,小柳還是孩子,品階又離“得力”差太遠了。

他把傘遞給柳夏,少年露出虎牙笑道:“不要!反正我已‘濕身’啦!”

他微跛著小跑,又被蘇韌叫住。蘇韌翻找出油酥:“小柳,你忘了這個。拿我的份兒去。”

柳夏這才想起自己為什麼出來的。他翹起蘭花指,戳戳額頭。

蘇韌抽出那層食盒給他,目送他消失在雨霧裡。

大殿中舉頭可見鳳舞鑿井,若俯身看,漢白玉欄杆的大小龍嘴一齊向外吐水,蔚為壯觀。

蘇韌坐廊下,打開飯盒,竟發現今兒家裡給他偷放了鱔魚,蝦仁。

他環顧無人,飛快吃下去。大概受了寒氣,吃完了,他胃中還像漲得厲害。

蘇韌想:這幾天雖有玉牌在身,但忙得沒有閒工夫。不妨在皇宮散步消食,四處見識一回。

他繞過大殿,往西邊宮苑走去。宮中風景,可用“大”字形容。

凡事做大不難。可大了還要求精致,就難了。

紫禁城名為仙苑,但其風景若讓蘇韌品評,似不如沈家,更不如蔡家。

他徜徉進一道兩邊栽蘭的長廊。花開雪白,一莖一蘭,芬芳旖旎,驅散雨腥。

蘇韌再走幾步,忽感一陣胃痛。他按住痛處,吸了口氣,再挪幾步,則劇痛如錐。

他忍住惡心,眼前昏花,順著長廊,摸進一間石亭去歇息。

饑飽失時,對他本是習慣的。但這痛……莫非家人好心放的海鮮河鮮,已壞了不成?

現在,身處禁宮,上哪兒去找人幫忙?又上哪兒去找熱水藥丸?

蘇韌自知糟糕,背脊上陣陣發麻。他狼狽蜷縮牆根,用帕子遮住嘴,指望過些時間,能稍微好過起來。雨聲打窗,他深深吸氣,聽到一人在亭外悠悠吟誦:

“綠豔閒且靜,紅衣淺複深。

花心愁欲斷,春色豈知心。”

男人清音柔和,不沾煙火。

另一類似老嫗的聲音道:“這株牡丹花開並蒂,不愧稱為‘二喬’。三日以後殿試,正值其怒放之時。”

蘇韌來不及思考,胃裡已翻江倒海。

他使勁壓住腹部,可眼裡湧滿淚水。

他向前爬行數步,抓到了一人的布履。

有人驚叫,有人大呼,蘇韌渾身顫抖,嘴唇發麻,什麼都說不了。

模模糊糊,他見那人著道袍,姿容飄逸。

不知為何,亭中複歸於靜寂。潺潺雨聲中,那人蹲下身子,把蘇韌抱在懷中。

他身上的幽香,比蘭花淺淡,非複塵世所有。蘇韌吃力想:這人……這人……

老嫗般嗓音叫道:“萬歲……?”

這人是萬歲?他費儘心機要步步接近的天子,已經觸手可及?

蘇韌震驚之下,魂不附體

人算不如天算。關鍵時刻,他蘇嘉墨再也沒有好風采,好談吐,甚至……再也撐不住了。

皇帝輕拍他背脊。蘇韌居然鬼使神差,“哇”地張開嘴,吐得皇帝衣襟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