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薺菜餃,鵝油酥 牡丹花下死,……(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7150 字 8個月前

蘇韌一吐,石破天驚。老宦官連珠炮似喊著“來人”,求著“恕罪”。

亭子內外,紛亂如麻。侍從們不由戰戰兢兢,眾口一詞——“奴才該死”。

蘇韌咽著澀水,心裡倒是比什麼時候都明白。他想:天底下哪個人該死?隻不過,有的人命薄,經不起福澤。譬如自己,千算萬算機關算儘,卻經不起老天爺一記“暗算”。

他掙紮成跪姿,用頭磕碰地麵,雙唇顫抖,卻難以成句。

隨著雨絲淅瀝,喧嘩逐漸隱去,亭中好像又隻剩下蘇韌和皇帝。

蘇韌不顧痛楚,使勁磕頭,直到皇帝輕聲說:“罷了吧!”

蘇韌匍匐著,覺著有溫熱液體流到眉間,額角痛如驚蟄。

皇帝仿佛笑了一聲:“你,就是蘇韌?”

“正是微臣。臣不慎玷汙龍袍,懇請萬歲降罪。”此刻他胃疼已減了大半。

皇帝又笑道:“既然你已說‘不慎’,朕該如何降罪才好?”

蘇韌壯膽仰視,皇帝目光平和。他已褪去臟了的道袍,看上去長衫如雪,襟懷春月。

蘇韌渾身冰涼,口吃道:“臣……臣……臣……”

皇帝怡然笑說:“書到用時方恨少,話到禦前總嫌多。蘇韌,你不用怕,且聽朕問話。”

蘇韌隱隱感到:皇帝從外表到言語,無不清明。坦蕩如浩浩平原,連個鬼都躲藏不住。事已至此,他該放大膽子,儘量應付。

皇帝先問,他如何到了這裡?蘇韌跳過柳夏一節,其餘都如實說了。

皇帝又問,他為何腹痛狼狽?蘇韌一五一十答,連飯裡的河鮮名頭都報給他聽……

皇帝撚著黑須,幾乎和老郎中一樣苦口婆心,道:“春季易感邪氣,你又饑飽失時,本已胃氣虛弱。吃了腐變河鮮,再添上淋雨受寒,才會突然作痛。吐後,胃氣便平複了,沒大礙。年輕人應多加保養,不可拚搏過分。縱前程似錦,但你身體壞了,終究沒了奔頭,豈不可惜?”

蘇韌聽皇帝語氣平易,稍稍安心。

他沒料到皇帝是這般人物,想不出最好的應對之策,隻好五體投地,唯唯諾諾。

皇帝上下打量他,忽而一哂:“宮中傳說新來的監工喜吃素,朕還想是何緣故……現在看來傳聞到底信不得。其實,吃素也有吃素的好處……”

蘇韌慌神,忙回稟:“萬歲,臣真喜素食。葷菜乃是家人偷放。要知道是鱔魚這種放不起的東西,臣早抽空吃了它。臣偏愛吃素,是有原委。”

“嗯?”

蘇韌掏出手絹擦擦嘴,長跪好,才說:“隻因臣出身貧寒,自幼吃慣清淡蔬菜,腸胃實在耐不得葷腥油膩……”

皇帝麵色和煦:“貧寒……你是什麼出身?”

蘇韌握拳,定了神道:“臣父是村塾先生。”

“嗯,原來你爹是一介布衣,自然家境清苦。”

蘇韌環顧四周,橫下心坦白:“是。然臣還有隱衷,多年鬱積在心,對他人皆不足道,卻萬不敢欺瞞君上。臣的父親實乃養父。臣兒時與父母離散,流落浙江為奴,後又為人養婿,輾轉到六合縣,才遇到養父……”

蘇韌說這些話的時候,暗暗佩服自己膽量。不知為何,他腦海中飛過寶翔一句話。

寶翔曾說:“老虎不在時,去它虎穴裡弄幾隻虎仔,還算不得膽大。對著老虎血盆大口,告訴它你爹是個剝虎皮的好手,那才叫膽大。”

皇帝目光掠過蘇韌眉宇,那眼神透徹骨髓。

他道:“喔,還有這麼一回事?你身世淒涼,的確不便啟齒啊。一日為父,終身為父,你要記得養父恩情,終身保有他姓氏。蘇韌,蘇韌,好名字,連朕都欣賞起你這姓名。”

蘇韌忙答應:“臣謹遵聖旨。”

皇帝徐徐移身,過了蘇韌,走出亭子。

蘇韌尚未回神,四五個宦官衝了進來,他們捧起道袍,在亭中通風,清掃,熏香。隨後,倆名宦官左右挾持蘇韌,剝下官服,替他洗臉,逼他漱口。還有宦官拿來琉璃瓶兒,對他噴了點水。登時清芬四溢,醃臢之氣全消。

蘇韌渾身無力,傀儡似任他們擺布。他反思與皇帝對話之疏密,重新惴惴,不禁向亭外眺望。

雨水洗滌著亭北初綻牡丹。嬌紅婀娜如仙,姚黃林下風致。兩帶竹欄相對,引向一道葦簾。皇帝坐在簾後,正對著名花。他複披上了道袍,拿著拂塵,氣韻飄然雲外,宛若紫府真人。

蘇韌被宦官推到簾前。他跪下,背上陣陣發涼,居然錯覺一株株牡丹是一把把弩機,隨時致命發射。一位老宦官卑躬屈膝,從簾內出來。他腰圍金帶,白發蒼蒼,與蘇韌對視一眼。

蘇韌猜:他便是鄰居範忠。可君主在場,大家都是奴,無法攀交情。

皇帝靜賞了一會兒花,才出言道:“你可識得牡丹之種?”

蘇韌瞥了眼範忠,範忠努嘴。他馬上回答:“回萬歲,臣鄙陋,隻會護花,不懂賞花。”

皇帝緩和道:“能有惜香連玉的心,比光懂得觀賞美質要強。這亭北牡丹,在宮中獨占風光,在都中也首屈一指,多是朕當年手植。範忠,你撿幾個種類,告訴他聽……”

蘇韌不敢背對皇帝,強扭脖子,眼珠子跟著範忠轉。

範忠教了他十幾個牡丹名,蘇韌隻入耳“傻白”,“墨灑金”,“凝香英”這三種。不過,等範忠再詢問,他一個不漏複述全了。範忠低聲誇道:“蘇中書好記性。”蘇韌勉強一笑。

皇帝彈指,說:“範忠,蘇韌媳婦——是曾陪著寶寶進宮的那位譚香吧?”

範忠躬身:“萬歲聖明。他娘子正是譚氏。”

皇帝“唔”聲拉得老長,餘音嫋嫋。範忠延頸,蘇韌垂頸,等了半天,才等到下一句。

“譚氏陪伴皇子讀書,甚有苦勞。既然蘇韌能撞倒這裡來,可見他與牡丹有緣。範忠,替朕選三四種牡丹,賜給譚香蘇韌。爾等在家中培植此花,切記住,牡丹宜涼忌熱,喜燥惡濕。”

蘇韌即刻叩頭,連連謝恩。他暗想皇帝對他們沒有惡感,不然也不會以花下賜。

範忠堆笑:“萬歲天恩浩蕩,他小夫妻何德何能?若傳揚出去,真要引起滿城紅眼。”

皇帝冷冷一笑,柔聲道:“那你們就不要傳揚出去吧。”

範忠變了臉,仆倒在地:“是,奴才遵旨。”

蘇韌再抬頭,簾後已空了。範忠顛著碎步,攆著聖駕去了,蘇韌擦了滿頭冷汗。

沒有旨意,他並不能起身。他尋思:皇帝是原諒自己了麼?今天的邂逅,是福還是禍?

阿香……似乎很讓皇帝注意。但,這會是好兆頭嗎?皇帝的話,可有弦外之音嗎?

雨停,天色已黑。宦官們抱著牡丹盆花,與範忠同來。

範忠掃了精疲力儘的蘇韌幾眼,宣道:“皇上口諭:內閣中書蘇韌,禦前失儀。念其初犯,從輕發落。罰俸三月,廷杖二十。工程緊迫,可緩刑至宮殿落成之日。蘇韌,謝恩吧!”

蘇韌聽了發落,懸著的心才徹底放下。廷杖二十,反正打不死打不殘……況且緩刑,還有餘地……

他山呼萬歲,深感僥幸,好比逃出生天。

皇家賜花,專人護送。蘇韌抱著半乾官服,先趕著回家。

他進大門,滿耳歡笑之聲。

譚香在夥房內,和兒子一起念著“薺菜,馬蘭頭,阿姐住在門後頭”的江南童謠。

蘇韌用絹帕吸乾額頭滲出的血漬,挪到廚房門口,調侃道:“哪來的薺菜,我也討一口吃。”

蘇密興奮拍手:“爹!今天下學後,娘帶著我和寶寶一起去挖薺菜。我們和寶寶對半分了,娘正做菜芯訥。咦,爹,你怎麼沒穿那身做官衣裳呢?”

蘇韌坐在門檻上,掩飾道:“雨大,我衣服濕透了。你們真去挖薺菜啦?”

“是啊,我想寶寶老坐著,對身體不好,就和大白說了,領著孩子們去城南廢校場挖薺菜。”譚香用力絞薺菜,滿手綠汁:“寶寶可高興呢,他還和兩個小乞丐打了一架。我說不打不相識,讓孩子們交個朋友。朋友多,路就多嘛,寶寶也不見得一輩子能當金枝玉葉,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