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韌點頭。他想:寶寶不當金枝玉葉的時候,也輪不上當乞丐,八成是死路一條了。
他問:“香兒,你親自下廚啊?”
譚香不以為然:“哼哼,什麼叫親自?我是皇後公主,還是花魁娘子啊?順子鬨肚子,臉都綠成這薺菜色了。我讓三嫂儘管陪著女兒去。我做薺菜餃子給大家吃……保準打你們耳光,你們都不肯放手。”
蘇韌向她走了幾步,又不敢走近,望著她訕訕笑,渾然忘了菜裡夾帶蝦鱔那檔子不快事了。
譚香眼風一閃,樂嗬嗬說:“阿墨,我說,你脫了那身官皮兒,秀氣多了,臉白得簡直和你童男時一樣……哎呀……你好象病了……”
譚香放下薺菜,過來細瞅他。蘇韌躲閃,還讓她抓住了。
蘇韌本以為她會驚呼,但譚香隻皺眉,盯著他眼睛問:“你,在宮裡遇見皇上了吧?”
蘇韌詫異。譚香跺腳:“不見那老兒,你能把頭磕破?他……他……”
她沒說下去,替他吹吹傷口。蘇韌苦笑:“今日事情玄,一言難儘,萬歲已網開一麵了。我沒事兒,擦點藥就好。萬歲賞賜你幾盆牡丹花。中使快來了,咱們得去迎……”
譚香被丈夫推搡出去,她氣鼓鼓說:“誰要他給牡丹花?還不如一畝白菜,兩架茄子!”
跨過門檻,她牽丈夫手:“大白下午進宮,說去找你。你沒見他麼?”
蘇韌搖頭。譚香估摸寶翔是去哪裡鬼混了,又皺了皺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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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譚香這回冤枉了寶翔。寶飛白進宮麵聖完事後,確實特意去新宮工地拜會蘇韌。
天公不作美,他一到工棚,雨大了。寶翔哼著小曲,等了半晌,沒見個人影。他哈哈笑笑,蜜蜂也有不采花的時候,難得蘇韌有偷得浮生半日閒……他肯多陪陪老婆,甚好。
寶翔雖有欽賜自由出入紫禁城的玉牌,但他無故從不在這地方閒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寶翔的娘——老唐王妃還葬在亂墳崗內一天,他幼年關於皇宮那個噩夢便陰魂不散。
天降甘露,寶翔恰心血來潮,想好好瞅瞅當今禁宮全貌。皇帝在廢帝時代落下個病根,每逢雨天,他鮮少在室外活動。寶翔才不想方瞻仰過龍顏,再瞻仰一回。
他施展輕功,躍上屋頂,東跳西展。他摸著“脊獸”頭頂,長出口氣。他把齒裡雨水呸出丈把遠去,俯瞰宮城。
人說禁城是“金鑾殿”,那定是配著晴天麗日的說法。雨中,寶翔看遠近殿宇大小屋頂,半點不透黃金亮采,那土黃土黃,倒活像牛屎。寶翔咧嘴,又莫名惆悵。腳下分明有冬暖夏涼廣廈千萬間,卻給道士皇帝和圍著皇帝轉的馬屁精們占著,想來好沒意思,偏還是“天經地義”……
他轉個角度,望見宮中一隅,姹紫嫣紅開遍。他知曉,那是個“牡丹亭”。
寶翔生來貪戀美色,常弄個花兒草兒養眼,但他從不打算去牡丹亭。
皇帝登基之後,除掉了不少人。有的人留下遺骸,有的人屍骨無存。寶翔曾聽守陵老宦官講過,傳說當年廢帝夫婦連帶三女二子,都讓狼狗活活咬死了。狗嘴裡剩餘那點雜碎,皇帝命人埋入地下,充當花肥。那亭子的牡丹花,開得妖冶精神,多乃是皇帝親手種的……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這種風流,按寶翔看,未免驚悚了些。
寶翔打個噴嚏,跳下屋脊。他擰著衣裳邊角,疾步穿行,聽有人喊他:“王爺?王爺?”
他哈哈笑道:“小梅子?老遠沒見了。你想我嗎?”
寶翔認得這年青宦官。他姓梅,麵似梅花,因此甚得皇帝親信。他姓梅,“黴”氣逼人,因此常是賭場輸家。他開口問寶翔借的還債錢,不下千兩,可寶翔對他,從無所求。
小梅子滿麵愁雲:“王爺,我正病著呢……”
寶翔低聲:“你小子是心病吧?”
小梅子拉著寶翔轉入他住的屋子,掩門跪下,抽噎道:“王爺,您救救奴才吧!”
寶翔坐在炕上:“瞧這點出息……說吧,你輸了多少錢?”
小梅子捶胸:“要是錢倒好辦。前幾個月我娶了一個女人,安頓在西門,手頭積蓄花光了。偏她爹也好賭,拉我去玩幾把。一夜工夫,咱們輸了兩千貫。我本來是宮裡人,不怕追債,但舍不得那女人梨花帶雨,便答應替她爹還了錢……”
寶翔敲他頭一記毛栗子,道:“小梅子,你一個伶俐人,還吃外頭女人虧,你娶她何用?”
小梅子歎息:“話雖如此,但情之所種,正在我輩。外頭有太太的,不止我一個。萬歲收藏的古字畫壓在我手裡發黴,我便偷抽了張懷素草書。我冒充落魄子弟,拿去當鋪抵押兩千貫,如數還債。我正尋思過兩天找您掉個頭,把東西贖來,神不知鬼不覺放回。可是……前幾天,我居然在某處見到了那張草書……原來當鋪見利忘義,不等到期限,將那張書貼高價出賣給某家主人了。當鋪願多給我一千貫……可是,這萬萬不行的啊。”
寶翔咂嘴:“麻煩。但你不用那麼焦慮。萬歲收藏數萬張,少一張多一張,未必能記得。你將那家主人的名字告訴我。我托托幾個朋友,看能不能替你弄回來……”
小梅子滿眼淚花:“王爺,您真不知道其中奧秘。那家主人是新上京的,王爺您們未必能打通關節。最要命的是,當時萬歲也看見了那書貼。回宮後,萬歲對我說了句‘宮裡好像有張差不多的,筆勢頗有仙氣,你替朕找出來’。我一急,半條命沒了……”
寶翔眼珠瞪大,深深吸氣,他把小梅子拉到膝下,貼著他耳朵:“聽你的意思,萬歲前幾天出宮私訪,去了那家……他是誰啊?你說了,我一定幫你……”
小梅子打幾個寒顫:“王爺,此事機密。萬歲知我泄漏,我難免一死。可書貼交不出,我也是一死。我的命壓您手裡了。前幾天,萬歲夜間出宮,到富商沈明家。他隻帶我和範忠,在他家帶了兩個時辰……”
寶翔大驚。皇帝十年不出禁城了,今年怎出這妖蛾子?沈明——不就是沈凝的父親嗎?
他追問:“萬歲去他家乾什麼?”
“這我不知道……我留在客堂裡,光想那張書法了。皇上和胖財主沈明去裡麵喝茶,並沒帶上我,連範忠都沒帶。範忠關照我,千萬不能對人說……”
寶翔哈哈傻笑幾聲:“是不能說,好在我嘴緊。興許萬歲也要問他掉寸頭呢,不關咱們事兒。你來求我,是知道我府裡藏有幾張禦賜的懷素真跡吧。放心,那位唐朝和尚的龍飛鳳舞,恐怕他自己都認不清。我若要不著那張,也會拿張差不多的來給你。不過,你以後……”
他拉著小梅子叮嚀不少話。雖然對方是個太監,但寶翔倒挺讚他那份“情有獨鐘”。
屋外風鉤一動,小梅子大叫:“誰啊?”
寶翔哈哈:“彆疑神疑鬼,不過風雨吹花落罷了。你睡著,我去了,呆長了壞事。”
他晃到巷裡,大步流星往前走,猛一出手,扼住了門背後人的喉嚨。
寶翔再加一把勁兒,這人必死。而且以寶翔江湖手段,殺人不會留明痕。
紫禁城數萬宦者,名不見經傳者,日日死,時時死。譬如荒草,無人問津。
可當寶翔正對那少年,他罵了一句姥姥。
偷聽他和小梅子對話的宦官,正是柳夏。六合縣大牢內的“小豹子”,也是柳夏。
一度春秋,已恍如隔世。
寶翔心裡幾個來回,便鬆開了手指。柳夏死瞪著他,一副咬人架勢。
寶翔裝作與柳夏素不相識,嘻嘻道:“小家夥,你嚇得尿褲子了吧?我不過逗你玩玩呢。今天開始,千萬彆在這種地方躲貓貓,要死人的!”
他已走開,柳夏喊:“老白,你到底是什麼人?你為啥裝不認識我?”
這孩子難纏。可寶翔不想他喪命,哪怕他還不懂得厲害。
寶翔轉身,惡狠狠說:“哈哈,老子什麼人?你問這話,還嫩點。聽清楚,今天你沒看見我,我也沒看見你。你但凡和一個人說了半點小梅子那事兒,我有對付你的法子。你那蘇大哥呆在京城裡。我能讓蘇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對了,他還有小孩子……”
柳夏眼睛冒火,拳頭卻成了蘭花指。
寶翔明白:用蘇韌威脅柳夏,奏效了。好孩子,夠仗義!
“哈哈,不玩了,本王還有約。”
柳夏說:“誰和你玩?姓梅的當我乾爹。我就算討厭他,也不會害他的。”
寶翔聳肩:“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哈哈,這玫瑰鵝油酥好香。告訴小梅子,我吃了。”
他丟下柳夏,邊跑邊咀嚼酥餅。他並沒吃出滋味,因為他心裡有事。
他穿破雨幕,逃離宮城。對於皇帝和沈氏的秘密,他決心追查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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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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