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娘叩開門,對管事仆婦們說:“娘子來瞅小姐,蒙姑老太太許可的……你們都到外邊伺候吧!”
譚香按捺不住心情,大聲喚:“甜兒,甜兒?”
蘇密跟著喊:“姐姐?姐姐?”
雕花帷屏後,有個稚弱如貓的聲音答應著:“嗯,嗯,唉……!我在這兒……你們在哪呢?”
譚香繞過去,見蘇甜穿白絲中衣,斜靠床沿。
女孩披著烏發,臉色蒼白,死命攥著帳鉤子。
蘇密衝過去抱她,蘇甜“啊”長叫一聲,環顧四周無閒人,才吐聲道“媽……弟弟……”
譚香眼淚都快落下來了,摸著女兒頭頂,半天才問:“你還不舒服麼?吃藥了麼?”
蘇甜癟嘴:“吃!天天吃,吃膩了還讓我吃!苦得要命!媽,我沒病,老關在屋裡悶氣死了。”
譚香聽了,生氣跺腳:“呸,是藥三分毒。既然你沒病,他們再給你吃,你找辦法都給倒了!”
蘇甜抓著蘇密的頭發給編小辮子,笑嘻嘻瞟了眼馬桶,小聲說:“早倒了。馬桶裡是藥渣滓還是藥,他們才不管呢。他們讓我喝,我一直笑著拍手說:好啊好啊,我最喜歡吃藥!然後他們就不盯住我了,我便……媽,爹在哪呢?我昨晚上夢到我爹爹了,他穿著和這邊新爹爹一樣的衣服,比他神氣!”
譚香不以為然:“你隻一個爹。什麼新爹爹?”
蘇密望了望四周擺設,說:“姐姐,你這比皇宮還漂亮!”
蘇甜咬他一口:“彆比哪裡漂亮,咱們比本事。你認了多少字?我肯定比你認字多!新爹爹隔天教我一回寫字呢,我去拿給你們看……”她利落下床,赤腳拿了幾張毛筆字給譚香看。
譚香確定女兒活蹦亂跳,又看她寫字頗長進,開心不少,想蔡家並非一無是處。
她搓搓蘇甜的臉:“你覺得悶氣,該出去曬曬太陽。名門閨秀豆腐似的大白臉,哪有村裡姑娘的兩腮紅蛋蛋好看啊?姑老太太攔著,你就說:寶寶非要找你玩兒……” 她想起楊大娘的說辭,“因地製宜”編排話教唆道:“前不久,萬歲和大公主說:青梅竹馬男孩女孩最好。你和寶寶應該多在一起跑跑跳跳。蔡貴妃吃虧在小時候動得少,才身體差,早早去了。彼一時,此一時,萬歲估摸姑老太太懂得變通,能及時彌補的!”
她想:既然姑老太太隻對皇帝,大公主的話聽得進去,那麼自己的想法,索性按在他們頭上好了。反正對皇帝公主毫無損害,而姑老太太也沒什麼機會去和皇帝對質……
說曹操,曹操到。黃鸝鳥叫喳喳,有個童聲哈哈說:“香媽媽,甜姐姐,我來啦!”
寶寶風似跑進來。他穿著薑黃箭袖袍,頭戴金項圈,手裡撈著個明晃晃物件。
譚香捶了他肩膀下,說:“你好厲害,怎麼能找到我們?”
寶寶張嘴,紅口白牙:“哼哼!我能隱身,一路跟著你們。這塊地麵上,誰能攔住我?”
蘇密白眼:“寶寶你個跟屁蟲!”
寶寶拉著左眼皮罵他:“蘇密你個白眼狼!”
蘇甜止住弟弟,端了碗茶水給寶寶喝。譚香問:“你手裡是什麼?”
寶寶說:“是個安南國進貢蒼蠅拍,皇帝爹爹賞我玩兒的。”
譚香看那玉手柄雕刻花卉,拍子則全以銀絲編成,嘖嘖說:“勞命傷財!要打個蒼蠅,把鞋子脫下來便可打,還能使上勁呢。”
寶寶點頭:“是啊,這不好玩。我在屋裡找來找去,也沒拍到幾個蒼蠅,”
譚香大笑說:“你家怎能玩這個呢?多少重簾子擋著,多麼厲害薰香,蒼蠅哪願意來呢?”
寶寶沮喪道:“啊,是這樣?”
譚香靈機一動,道:“其實不是不能用,我保管你家也有蒼蠅成堆的地方。甜兒,蘇密都少動,正逢上機會,不如我們一起去拍蒼蠅流汗吧!蘇甜,給我找三隻鞋,不要繡花的,木屐子最好!”
蘇甜應聲而動,穿好罩衫。除了寶寶,人手一鞋。
譚香拉齊了三個孩子,好歹說服了楊大娘,謝絕跟班,並問明廚房方位,一行人浩浩蕩蕩直奔那邊拍蒼蠅去了。譚香想得沒錯。帝京夏日酷熱,蒼蠅成群。即便是蔡府的廚房,因葷腥成堆,泔水成桶,也是蒼蠅的絕佳生處。
嗡嗡聲裡,孩子們跟著譚香唱:“天下的蒼蠅都是一樣的,蔡家的蒼蠅也是一樣的……”。
寶寶興奮臉紅,蘇甜蘇密滿頭大汗。
譚香看了,甚是欣慰,想這回孩子們都鍛煉到了筋骨,今後還應繼續。
蘇密說:“娘,我要喝水!”蘇甜依偎譚香,譚香轉身進了廚房。
夥房裡麵煙火氣重,煙囪旁幾朵野花開得無賴。掌勺正燒著鴨絲羹,捏著三四個鴨骨架,準備丟掉。譚香製止道:“這燒湯保準香!不如包了送我,讓我們帶回去吃?”
掌勺吃不準她來路,遠遠見到寶寶蹲在草叢旁,忙不迭答應,給她用荷葉包好。
譚香擦了把汗,再一回頭,寶寶卻不見了。
她拜托專管切蔥洗菜的廚娘照看蘇甜蘇密,自個兒攆出去找寶寶。
“寶寶?寶寶?”
她猜寶寶定順著蒼蠅飛的方向去了。果然,她沿曲徑走,繞過片小林子,見水潭邊荒草有半人高,自成野景。
幽靜之間,偏有蒼蠅成群。草綠裡蠅拍一舉,寶寶回她:“香媽,我在這兒……你快來!”
譚香小跑過去。寶寶貓著腰,神色緊張,眉毛擰成疙瘩。
他捏著譚香的手,鑽過荒草堆,譚香也覺得不對勁了,地裡彌漫著股腥臭。
她心想:大凡光鮮者的背後,少不了一張爛泥底牌。
若翻出來,很沒意思!原來“榮華富貴”是“汙七八糟”,教人索性把世間萬事一並看淡了。
她不想翻蔡述的底,然而無心插柳,偏偏在此地要撞破了蔡述什麼隱藏麼?
自己撞破了也罷,可是寶寶還小,要和舅父在一起過日子,非要讓小孩也看到蔡述的青麵獠牙?
她想到這裡,勉強作笑:“啊,我懂了。這裡肯定是府裡埋死貓死狗的地方,貓狗兒埋得不深,爛了自然有味道。你且去夥房找蘇密他們,我把土埋嚴實點。”
寶寶半信半疑:“是麼?我一起埋吧。”
“不要!死貓死狗不吉利,你家老太太還沒好呢。你觸穢的事,不許講給人聽,特彆是你舅舅,他一定責罰你!”
“哼,我才不怕責罰!不過,你叫我不說我就不說,拉個鉤。我要解手……”
寶寶吐舌,順原路返回。
譚香從袖子裡找出不離身的木工刀,扒拉掉些土,居然發現了地中嵌有個鐵欄的天窗,下麵是個深深的土坑牢房。她眯縫眼再端詳,大驚失色,連忙捂住了嘴。
順著陽光,她隱約看到了一個人。一個蜷縮著嗚咽著的人,被鎖鏈鎖著。
譚香衝裡麵叫:“喂,你是誰啊?誰把你關在這下麵?”
那人汪汪大叫,如同狗吠。譚香更為吃驚,她幾乎可以確定,下麵的可憐生物,是有過一麵之緣的“人犬”。人犬不是被抓去京兆府了麼?蔡府的人膽大包天,竟如此搗鬼?
蒼蠅叮在她的頭發脖子上,譚香顧不得。
她研究了片刻,發覺地上隻是個廢棄的透氣孔,絕對不是牢房的出路。
人犬似乎受了傷,叫了幾聲又虛脫,趴在地上。
怎麼辦?譚香知道一己之力,絕不能救人犬。但叫她見死不救,斷不會甘心。
以她的經驗,若讓蔡述知道她的發現,便糟糕了。
當務之急,是先把這天窗掩蓋起來,再找蘇韌或者寶翔商量。
她氣喘籲籲,把草重蓋上,把土埋得嚴實了,心還撲騰地厲害。
為了給自己壯膽,她吹了下口哨。
沒料到,一隻大手卻鬼魅似搭在她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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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結束,7月31日更新下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