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範老太正瞅著她出神,聽了這才笑了。她接過碗來,尚打量譚香周身。
譚香怕心裡的鬼叫老太太看破,連連低頭扒飯。
吃完了,她扭頭,正見案上放著一個新盆景,黃金枝,白玉花,翡翠萼,琥珀心,真是富貴逼人。
範老太說:“好看麼?是小蔡閣老方才送來的節禮。他雖然年輕,卻知道為社稷操心,其實也是個忠臣啊。但願萬歲能明白眾人苦心,早日讓寶寶當太子。統共一根獨苗,為何忌諱立東宮呢?老身每次麵聖,都要提起此事…… 可萬歲就是拖著……你不知道,那寶寶生母蔡貴妃,是個好可憐見的女孩,她小小年紀進了宮,便知道什麼應該,什麼不應該。並不是老身暗地裡替她抱不平,當年的大荷小荷哪裡強似她呢?”
譚香連忙拉住話頭,道:“唔,早上婆婆您說起大荷小荷,還沒說完呢。我想到下麵的事情,吃飯都沒心思。”
範老太得意,問自己說到了哪裡。譚香提到秋實,老太太收了笑臉,說:“哎,說到這些,連我也吃不得飯了。……那時候,虧得秋實暗通消息,我才知道了萬歲,也就是當時的王爺金屋藏嬌。生米成了熟飯,老身怕閒言碎語,因此把那位接回府。可是她姐妹死活不肯分開,老身沒奈何,秘密把她倆個一起安頓到王府西樓。王爺下令對她們善加保護,以王妃之禮相待大荷,老身全都照做。隻是蔡揚的妻子三公主妒悍出了名,老身怕惹惱她,要那小荷儘量減少出入,教外人摸不著頭腦。所以,美女大荷的名氣無人不知,小荷卻像個影子,沒幾個人知道。唯有蔡揚常借來府裡的機會,與她秘密相會。美人是禍水,八九不離十。王爺為了大荷抗婚,父皇雷霆震怒,他最終沒有能取代原來的皇太子。到了父皇駕崩的時候,少年人的好日子也到頭了……”老太太抹了把淚:“廢帝登基不久,就大開殺戒,把那些看不順眼的大臣國戚全都弄得妻離子散。四個人中,馮倫先跟著大公主溜回老家去,老唐王本是廢帝夫妻喜歡的老實人,而那蔡揚靠著老婆三公主的美言,在廢帝麵前得以苟且偷生。隻有我家王爺,倒了血黴,他被廢帝關進了豬籠,隔三岔五當眾恐嚇作踐……老身在王府裡,日夜擔心,怎麼都見不著他。……老身記得清楚,春天王爺被軟禁在宮內不久,小荷就生下一個男孩兒。蔡揚為了保住自己,肯定要籠絡住三公主的心,哪裡還能顧及此處?彆說給那母子半個子兒,連一聲問話都沒有。小荷的身體,每況愈下,就沒好過。這個時候,大荷也身體不適,本以為是感染風寒,誰知她竟然有了身孕!老身怕傳揚出去,讓廢帝斬草除根,讓她竭力掩飾……我本想喊她們出府避避,大荷又哭哭啼啼,說妹妹有病,出去更不安全,何況自己跟王爺說好了,要在家等他回來。老身隻得偷偷在帝京郊外找了一間僻靜茅舍,陸續藏了幾箱寶物,隻告訴她姐妹知道。老身還交待,若是風雲不測,你們等不到王爺,還是結伴逃命要緊。仆人之中,秋實可靠,我已派他到城外某處藏匿,到時你們可找他接應。終於有一天半夜,禁軍突然搜查王府,將我們一起抓進宮去。頭領傳廢帝的意思,一定要大荷夫人覲見他。老身還心存僥幸,希望她能逃過一劫,可大肚子哪裡能跑快呢?老身遠遠看見他們推著一個顯了幾個月身孕的女子出來,分明是大荷,那頭上還插著王爺送的定情玉釵。老身哭著喊她夫人,她隻冷冷掃了我一眼,毫不猶豫就上轎了。再後來,我就聽說她找到個機會,在宮內宴會上,當著小王爺的麵跳樓自殺了……廢帝讓人掃了她的血肉喂狗,再命王爺給大家唱一首歌。烏雲滾滾,落葉滿地,王爺帶著笑唱‘……’。嗯……再後來,倪大同引兵入京,東廠毒死廢帝,王爺當了皇帝,大荷也成了孝貞皇後……”
譚香毛骨悚然,嘖嘖說:“啊,太慘了。怪不得說生生世世不在帝王家呢,合著乾得都不是人事。婆婆,大荷,不,皇後娘娘死了,那她的妹妹小荷,還有蔡家血脈的嬰孩呢?”
範老太搖頭:“這件事情,老身後來也琢磨過多次。我並沒見到小荷被抓,也許她能逃出去。可是當時兵荒馬亂,盜賊猖狂,這京城內外有多少流民被害?秋實不會武功,沒見過什麼世麵。小荷又身染重病,急需精心調養。他們即便會合出城,也難免死路一條。再說,如果他們沒有死,萬歲登基後,重用蔡揚,而三公主墜樓廢掉了,這些事天下皆知。他們中任何一個人,隻要回來,在念舊的萬歲麵前,就有榮華安逸,為何多年始終沒有音訊呢?顯然還是死了吧。”
譚香點頭:“是啊。”她心裡卻想:原來秋實是沈明,老太太並不知情。也許皇帝為了穩妥起見 ,嚴守秘密,連知悉舊事的奶媽也沒有走漏風聲。那秋實到底是怎麼獨占財產的呢?還有,縱然秋實帶著一個男孩沈凝,他為何不該是蔡揚的兒子呢?難道是小荷替了大荷進宮,而大荷在外產下了皇子?那麼,大荷在哪裡?多一個嬰兒呢?大荷絕對不該放手妹妹的親骨肉吧。這盤棋真夠複雜的,隻要想想就足夠頭痛了。最要命的是,她還不能對老太太說出來,也找不到更高的人解惑。
看來,真相永遠沒有一個切實的答案。因為知情人死的死,說謊的說謊……除非死人出來對質!
她想到這裡,毅然從包袱裡取出了雕刻好的仙女偶人,遞給範老太說:“婆婆,你看這塊木頭,雕得怎麼樣呢?”
範老太端詳,皺紋一動,說:“雕得老身眼熱起來,你等等。”
她從枕頭下掏出一片紅毛國舶來的水晶鏡片,對著那雕像又端詳了好一會兒。
“咳咳,你這個小媳婦,咳咳……”她乾癟的手忽然抓住了譚香的腕子,臉上滿是嚴厲神色:“說,你怎麼雕出這張臉來的?你三番兩次套老身的話,原來是為了這個……誰支派的你?”
譚香理直氣壯說:“婆婆誤會了,沒人支派我,我也沒壞心。害人之心不可有,八卦之心誰人無?我就是說好奇那些.當然,我是見過模子,才能雕得出來。可現在聽了婆婆的話,我才明白她應該是大荷。至於哪裡有這個模子,我對人發誓,不能說出來。”
範老太緊盯著她思考,半晌才放開手,道:“你對誰發誓過?萬歲麼?”
譚香漲紅了臉,低了頭。
範老太口氣緩和許多,道:“我問你,你想不想進宮?”
“嗯?”譚香沒有聽懂。
範老太說:“這個雕像,我要親自獻給萬歲去。你有什麼話,不如對萬歲說去。”
譚香在炕上叩頭,:“謝婆婆。可是對著萬歲,我不敢瞎說。”
“你是不能瞎說,一定要老老實實。”範老太正色關照她。她掃了一眼窗前的新盆景,又加上一句:“不過,老身問你想不想進宮,還不是這個意思……要不是蔡述對老身建議,我還想不起你這麼一個粗中有細的人選。”
“建議?我?進宮,到底什麼意思?”譚香瞪眼問。
她想,蔡述這個爛賭場,絕對不會有什麼好建議。怪不得今天遇到他,他那麼神秘地一笑。
北風呼嘯,窗子自然闔緊。
遠遠的禁城內,似乎傳出一陣道教仙樂,教譚香不寒而栗。
她仿佛看到二十多年的那個晚上,淡淡的血腥中,年輕的皇帝在大殿外麵,對著人們,帶著微笑,打著拍子,給愛人唱著葬歌:
“春夢似楊花,繞遍天涯,黃鶯啼過綠窗紗。驚散香雲飛不去,篆縷煙斜。油壁小香車,水渺雲賒,青樓朱箔那人家。舊日羅巾今日淚,濕儘韶華。”
===================================================
(本章節完畢。
對不起,這次更新隔得較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