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香沒想到,柳暗花明,居然逃過一劫,更沒想到,她還是粘了蔡述的光。
皇帝喜怒無常,也許等會兒改主意呢。她如蒙大赦般磕頭謝恩。
蔡述冷冷笑:“夫人走時,莫忘了留下禦杯。”
譚香這才發現,自己還緊緊掐著瓷杯,她忙脫手,急匆匆退出。
小梅子跟著她,迎麵遇到柳夏抱著個水壺閃出來。柳夏麵上掠過一絲驚喜,聽小梅子罵:“你是瘸腿,還是缺心眼,怎不守在門口?待乾爹料理停當……小心他再打折你的腿!”
柳夏回嘴:“我?我給萬歲提開水,也有錯?誰像您儘會攀高枝找肥差呢?”
他和譚香交換了眼色,各奔東西。
小梅子伴著譚香,輕輕巧巧笑:“娘子,上次你進宮,說是蔡閣老內人,從小認識,我還不信呢。這回我看你倆,倒真信了,你和他好像是有點什麼事……怪不得你相公和你一路當紅!”
譚香滿頭汗,遇到冷風吹,打個噴嚏:“呸,公公你胡說,當心口裡長瘡!蔡某人和我乃是天上與人間,能有啥意思啊?”
小梅子撇嘴:“唉,我不過說說,娘子還能少根毫毛了?天上人間,其實並不遠,要不怎會有牛郎織女?不過,娘子你頭上大概有顆掃把星,上回你進宮,燒大火。這回你進宮,得,大地震了!”
“地震?這是蔡述所說的軍國大事?你怎麼知道?”
小梅子賣弄:“我是乾什麼長大的?方才我在內閣就聽見了,陝甘地震,西邊死了不知幾多人,塌了百萬屋呢。娘子與我相識,少不了有內幕消息。”
譚香嘖嘖想,災民真夠淒慘……本朝地大,災難也多。自己從前在六合,年年都見災民乞討……要當好父母官,太不容易!
不過,我已有了柳兄弟?要你這個奸梅子做甚?
她兩次出入龍潭,僥幸得全,已懂宮裡水太深,現在開始,對人人事事都馬虎不得,便作笑容道:“是,今後請公公照顧我。我這人最知恩圖報,不會賴一點人情帳的。”
小梅子一笑:“好,你前麵三尺雪裡,埋了塊石頭。小心腳下!”
譚香拍巴掌:“乖乖!你連這個都知道?”
“當然。”
譚香轉了個身:“那請問這裡離我相公所在的工棚有多少步呢?”
小梅子“啊”了一聲,被問住了。
譚香杏眼閃爍 :“不如我們數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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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韌最近有點心神不寧。
關於沈明的秘密,毫無進展。而他最關心的,還是眼前的事。天寒地凍,大料不足,工期眼看著趕不上。哪怕現在內閣檢視網開一麵,明年春天的例行年報不可能過關。他本來預料沈明會給他將近一半的木料,但過了個把月,連三分之一都不到。蘇韌知道,對沈明這種心如鐵石的巨賈,怎麼求都不會有效果。而且,官場上人對“商”總是要端幾分架子。不然,會被視作人格低下,今後在官僚圈子裡受到歧視……
他已丟了木拐杖,換了根竹杖支撐。氣溫驟降,不少工匠依然要袒胸露臂。蘇韌便也不裹毛皮不穿披風,隻套大一號的棉袍官服。他在南方長大,不耐北方嚴寒,可想到手頭正捧著金飯碗,渾身都是勁兒。一天到晚,他帶著竹杖,不停在工地各處走動。大夥看頭兒如此辛勤,自然不好意思躲寒風,都要找點事情做做。其實,蘇韌是怕久坐血流不暢,再生凍瘡。
他自費買了不少生薑,藏在監工棚裡,再到集市去批了幾麻袋便宜的紅糖。這倒不光給自己防風寒,逮著機會,他非給工匠兵士同僚們衝薑茶喝。人家先暖了身,再看他那笑臉,又暖了心。所以即便外頭傳說紛紜,工地上始終上下齊心。
今天難得蘇韌想給自己單獨泡次茶,偏偏發現老婆親臨,正坐在工棚裡。
蘇韌不及張口,譚香已撲入他懷中,涼呼呼手掌掛著他的脖子。
蘇韌端詳她的臉,隻是半大孩子,杏眼裡霧蒙蒙的。
他知道發生了什麼,故意玩笑道:“喲,香榧子好不容易來一回,怎這樣臉色?是不是被宮裡惡狗追了?怕什麼,相公替你出氣去!”
譚香猛搖頭:“大半日不見你,怪想的。”
她手磨蹭蘇韌耳朵,長舒口氣。蘇韌摟著她,竹杖斜伸,把工棚簾子挑下來。
他為老婆泡碗薑茶。譚香捂著碗:“阿墨,我去見萬歲了,因此才能來這裡彎一回。我早就想看看你怎麼做事。剛才,我遠遠瞧著你,納悶你為啥老是高高興興的。世上哪來那麼多順心?”
蘇韌真心答:“有份差事養家糊口,還不值得開心?凡有差事的人,切忌在家外頭擺臉色,必須要高高興興。再說,領頭的喜怒哀樂,影響全員心情。我縱然是手下隻有一個兵的小頭目,也一定要顯得高興。惟有如此,才讓人肯心甘情願跟我做事。”
譚香眼珠轉:“怪不得皇上蚌殼他們很少變臉,原來這就叫皇帝腔,官腔!可他們那種人要變了臉,連天也要變了!”
“ 萬歲見你什麼事?”
譚香無論如何都死守皇帝發病那一折,隻咬著蘇韌耳朵,說了自己被提名當寶寶保姆雲雲。蘇韌追問:“啊?你怎麼答?”
“我說考慮考慮。阿墨,你願意我以後進宮去陪寶寶麼?”她盯著蘇韌。
蘇韌不假思索:“我不願意。我倆在一起,酸甜苦辣都好有個照應。宮裡的人心和蜘蛛網似的,你要進去,我到天涯海角都不能安心。你拖著最好,實在不行就托病……這樣的差事,自然有人走後門要做。上麵哪怕當時覺得你不識抬舉,不久便會把你忘了。看來,萬歲是定了以後要立寶寶呢!”
“是啊,不立親身兒子,還能立誰?”譚香說。
蘇韌暗想:果然,皇帝是位好木匠。木匠要因材製宜,更須知朽木不可雕。在繼承人問題上,皇帝感情無法左右一切。沈凝作為沈明之子,已世人皆知。他的性情,又已清高不合群,如果硬要把他迎回宮中,入繼大統,勢必引起朝野上下的滔天輿論,動搖皇家正統的根基。無論沈明能編出何等離奇的故事,讓皇帝相信沈凝是自己失散的孩子,沈凝注定就是個臣子。現在,皇帝提拔他當狀元,點名他當皇帝師傅,那金光燦爛的履曆,都是為他將來入閣為輔臣做準備吧?一個兒子登基,一個兒子輔佐,皇帝的算盤精明的很。隻不過到那時,蔡述哪肯拱手讓出宰相寶座呢?腥風血雨在所難免。哎,人家的血脈裡都閃著金光,而自己呢,橫豎耐心地爬升……
譚香把西邊大地震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丈夫。
蘇韌驚詫,旋即想到:地震過後哀鴻遍野,百萬災民流離失所,急需木材建造屋子。清流必定會上書,請求朝廷下撥救災款項,同時暫停新宮營造。如皇帝下令暫停施工,等於給他找到了借口。倘若皇帝一意孤行,那麼自己設法完工,就更令上麵另眼相看,知道他才是儘忠職守而不多話的可用之“官”。
他把碗拿過來,自己喝一口,說:“阿香你了不得,竟然比我們這些人知道還要快。其實男人走動內外都太顯眼,而你們女人裙帶網倒不引人注目,灑得開。以後,相公我在官場上行走,少不了要你替我張羅招待,打探消息。”
譚香拍了拍他手:“我能幫你則幫。可是,以後有重要的事,你不許瞞著我。阿墨,近來我聽了不少從前人的故事,想人與人鬥心機鬥狠毒,逞一時快樂,卻終究離開心越來越遠。與其刨根問底,咱不如看開了,比一比將來誰子孫昌盛,晚年幸福。好了……我該去接蘇密了,我等你回家吃飯!”
蘇韌送老婆走後,回味她話中滋味,不禁苦笑。
京城的生活,雖然繁華,但有些催人老,連阿香都被逼得長大了。
雪霽後的天空泛著豆青,亮堂不少。他抽口氣,繼續巡場。
天剛擦黑,蘇韌便出禁城。他恍恍惚惚,惦記著譚香。
一回神,馬車夫喝住馬,光禿禿腦袋伸進了車廂,正是老和尚圓然。
蘇韌好笑:“師傅,出家人也突襲?”
圓然肅然曰:“善哉,老納頭上凍得慌,蘇施主容我上車講可否?”
他上車坐定,拖長聲音問:“阿墨,你最近怎不找師傅幫你開解開解呢?”
“師傅您要寫書。我這裡都是俗事,總不能事事求您分擔。”
圓然笑道:“自從你到香山來過節,半夜裡跌死個人後,你心煩了吧?阿墨,你不跟我說,不代表師傅不知道。師傅不問你,也不說明我不會幫你。”
蘇韌愣了愣:“師傅,您要幫我什麼?”
圓然說:“我知你正好奇一個人,我也好奇他許久:沈明。這幾日我故意與他接近,居然談話之中,抓住了他的要害。他既曾向我調查你的底細,怎肯善罷甘休?我早說了:無毒不丈夫。與其讓他占上風,不如我們先下手為強。我今晚臨時住在西街太學的靜思堂中,你隨我去吃些素麵,我再告訴你。”
蘇韌雙眼放光,歎圓然道行高深。若舊朝不亡國,圓然該是混世魔王大奸臣了吧?他已看穿,自己何必掩飾?聽聽師傅高見,說不定收獲頗豐。
可如果現在隨師傅去,恐怕回家要到深夜……他一轉念:“師傅,阿香正等我吃飯……不如我去家裡安頓好,再來與您長談。”
圓然欣然道:“好。西街近在咫尺,老衲步行即可。”
他旋即下車,步入車流之中。蘇韌心裡一動,輕喚:“師傅當心!”
圓然揚揚手,大踏步去了。
蘇韌準時回家,譚香歡欣自不必說,夫婦倆燈下小酌。
蘇密因為偶爾去沈家,玩得累了,直睡到大人快吃完,才爬到譚香的懷裡,賴皮地要蘇韌喂他。
蘇韌喂了他幾口,蘇密揉揉睡眼,說:“爹,今天我看見圓大師傅了!”
孩子們一向管圓然叫圓大師傅。
“嗯?”蘇韌放下筷子:“你在沈家看到他?”
“是啊。圓大師傅要出去,我在樓上喊大師傅大師傅,喊得喉嚨都痛了呀。可離得好遠,大師傅沒聽見我。”
蘇韌想:圓然果真去了沈家,譚香咕噥道:“小孩子口無遮攔!”
蘇密撅嘴:“娘又罵我,還是沈家嬸嬸對我親熱呢,她給我吃糖,還說要給我做雲錦袍子!沈家爺爺也好。他笑眯眯摟著我,問我認識不認識圓大師傅?”
蘇韌夫婦頓時緊張,異口同聲:“他問你?”
蘇密小牙齒在燭火下亮熒熒的:“對啊。我說:我從小認識圓大師傅,爹爹是圓大師傅最喜歡的徒弟了。我還說,爹爹從前被壞人抓到牢裡麵,我和媽媽姐姐就躲在圓大師傅的廟裡麵,一直到爹爹來找我們。”
譚香“啊”了一聲,抽蘇密腮幫子:“誰讓你說的?”
蘇密大哭。童言無忌。巧合之中,他不巧說了實話。
他哪懂蘇韌和圓然之間?更不會明白萬萬不該讓沈明知道的。
譚香看眼蘇韌。蘇韌眼睛發直,丟下筷子:“我出去趟!”
他在路上隨便雇了輛馬車,前往西街。太學生來來往往,到這時街麵還熱鬨。
蘇韌怕人發現自己,遂現掏銀子買了套太學生衣冠,在廁所裡換好。
他很快找到了靜思堂。木門虛掩,燭火未滅,爐內升火,坐墊還是熱的,可圓然已不知去向。
蘇韌拍腦門!他不信沈明動手那麼快!
書案上不對勁。蘇韌細看,發覺茶杯倒扣在攤開的書本上。
他掀開杯子,那是本《易經》。
紅色茶水如同魔鬼的血漬,沾染了一行字:“陰陽不測之謂神”。
蘇韌確信無疑,圓然被沈明劫持了。下一步,也許就是對付自己?
雖然蘇韌至今不懂沈明對自己有何深仇大恨,但是……事已至此,隻好鬥狠鬥心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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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畢。)
本章節注釋
1,危機:潛伏的危險或者禍害。原見於三國時代呂安的與稽茂齊書“常恐風波潛駭,危機秘發”。
2,神:本章節裡麵出現了周易。那本書太玄,此處不宜深究。周易•係辭說:“一陰一陽之謂道……極數知來之謂占,通變之謂事,陰陽不測之謂神 ”。
神是指變化不測的事情。不測,則是指料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