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一盞茶功夫,五個儘數被放倒。寶翔關照,手下留情,並不取他們的性命。
沈家莊私牢頗為奇特,連地麵這層算在內,共有四層,層層以台階相連。第一層擺著平常桌椅。下得第二層,擺著張紫檀木羅漢床,青瓷缸盛滿新鮮蔬果,香氣襲人。再下到第三層,陰森恐怖,不僅有種種刑具,牆上更血跡斑斑。寶翔每一層留兩個兄弟,隻帶著小飛和老七下了第四層。
第四層牢房裡,一燈熒熒,一身煢煢(qiong)。
角落裡,鼻青臉腫的禿老頭坐著念經。
他對麵,放著一隻油漆剝落,開了小孔的描金花鑲螺鈿大箱子。
寶翔想:這除了圓然,還能是誰呢?小飛跑過去,替老和尚鬆綁。
老和尚見了蒙麵的寶翔,不慌不忙說:“是我徒弟蘇韌叫你來救我麼?”
寶翔和圓然不熟,隻在張駙馬府遠遠照麵過一次。他不想圓然堪破自己,也不想老七他們過早知道蘇韌與北海幫淵源。因此他留了個心,扯謊說:“誰是蘇韌?我不知道。我們是替天行道!”
老和尚不再多問,催促道:“那我們趕緊逃吧。”
老和尚說手足無力,難以行走,寶翔讓小飛背著他。寶翔開路,老七斷後,一行人逃出私牢。
靜夜之間,老和尚又問:“我們去哪裡?”
小飛答:“去竹林與兄弟們會合。”
老和尚再問:“兄弟?你們是什麼幫派嗎?”
寶翔打嗝,小飛噤聲。
老和尚頓了頓,問寶翔:“……上次到沈府闖關的也是你們麼?”
寶翔心裡突打個寒戰。他想:沈府之事,相約保密的,蘇韌連老婆都不透露,會告訴圓然?
換作自己,也許還能對師傅交心。但蘇韌……絕對不會!這個圓然,是否話太多,太急了呢?
他不動聲色,端詳小飛背上的和尚,哈哈笑:“師傅,換我來背你吧,咱倆說話方便。”
老和尚低頭刹那,他給了老七和小飛一個眼色。老七瞪眼,小飛緊貼在寶翔後麵。
老和尚問寶翔:“你好像很年輕,怎麼做了這行?”
寶翔邊走邊說:“唉,天有不測風雲。我本想做個老實人,但家破人亡,不得不走上江湖。就像師傅你好好在看一本書,不是也被人抓到這鬼地方受罪麼?嗯,師傅,你當時讀什麼書呢?”
背上的人一愣,說:“我……啊呀,人老了,記性不好了。”
“是不是金剛經呢?”寶翔笑嘻嘻的。
“對,對,就是金剛經!”老和尚話音剛落,寶翔兩手撇開,將人遠遠甩了出去。
小飛驚道:“假的,我們上當了!”
假圓然是個帶功夫的,跟個貓兒一樣著地,緊接著向寶翔等揚了把石灰。
眾人躲避的瞬間,假圓然向南飛奔,取出個管子,向空中放了一顆煙花。
老七眼明手快,三把飛刀追著那假圓然而去,那人跌倒,抱著大腿痛呼。
寶翔借機把那人製住,用刀頂著他嗓子眼問:“快說,真和尚在哪裡 ?誰指使的你?”
那人變了臉:“是沈管家找得我,讓我扮成和尚混來,摸你們虛實。我……我年紀大了,下有兩代人白吃,小爺們饒命啊。……我說,我說,真和尚其實就在那口箱子裡。我除了看守他,還演戲,拿了雙份錢……哎呦,疼死了!小爺爺,你們快逃吧,還來得及,莊子裡埋伏了不少練家子,你們寡不敵眾哇……”老七揚起刀鞘,朝那老頭砸下去。
寶翔左右權衡,想行跡已經泄露,沈家莊必定傾巢而出,追殺而來。此時混亂,牢房內真圓然恐怕已經是奄奄一息,一時定無人想到。今天既然來了,鬨都鬨大了,可不能半途而廢。
他決定說:“老七,你帶兄弟們把莊裡人引開,自顧自突圍。記得,在山嶺那邊鬆林裡給我留兩匹馬係著。小飛,你跟我回去!”
老七想說話,又不說了,揮刀分手:“走!”
寶翔跟小飛,施展輕功,跑回了敞開門的私牢。
莊子裡火光未滅,馬蹄陣陣。不出寶翔所料,沒人返回此處。
寶翔對小飛點個頭,單身跳下了最底層。他麻利開鎖,打開箱子,裡麵果然有個被反綁的老僧侶。
這老和尚僧衣殘破,遍體鱗傷,臉上卻隻有幾根鞭痕,煞是清白。
寶翔細細回想,這張麵孔才該是圓然。
圓然顯然受儘了折磨拷問,正在昏迷。
寶翔掏出顆禦製的大還魂丹賽在他嘴裡。和尚□□一聲,張開眼睛,眼神凜然,似有藐視之意。
寶翔心說,他是圓然了。他壓低嗓子:“師傅,阿墨叫我來救你出去。”
圓然勉力一笑:“善哉善哉,我在世間並無親近之人。爾等何必費如此大周折?”
寶翔不由分說,背起他道:“哈哈,師傅,一言難儘,容咱們脫身後再細說講。”
小飛在門口叫道:“老大,有人來了,快!”
寶翔出得私牢,和小飛並排飛奔,喊道:“你能找到近路出莊子麼?”
小飛自信說:“哥哥跟著我便是了!”
寶翔背著圓然,身上未免沉重。雖他使儘全力,速度總是比來時慢了。
他不回頭,卻能聽見身後雜聲鼎沸,圓然靠著他後腦勺說:“他們追來了……”
寶翔不搭話,絲毫不敢鬆懈。小飛貼著寶翔:“該死的鷹犬,怎麼會發現我們?”
寶翔心想:雜音越來越強,絕對是大隊人馬回頭來追他們了。可見老七等已然逃走,可喜!
他們掠過房舍,躍過籬笆,置身於一片果園。果樹依地勢而載,高高低低 。小飛攀上高丘,耳測追兵。他告訴寶翔:“老大,這樣跑不行的。有兩人當先追來,咱們先奪一馬再說。”
寶翔點頭,他摸了摸圓然頭頂,觸手冰涼。
月光下,圓然和尚的麵容鎮靜極了。他握住寶翔手,喘息說:“刑訊我時,他們把我兩腿洞穿了七處。你一跑,傷口血流不止。老納估計他們養著不少狗,才追蹤這血氣跟上你們。我乃亡國遺少,忍辱偷生,命到此為止了。你們奪馬後,丟下我不要管了。”
寶翔愕然,發覺圓然兩條腿全黑乎乎的。他又掏出兩顆大還魂丹,迫圓然吃下,說:“師傅說什麼?你要是死了,我們豈不是白辛苦?”
圓然一笑:“嘿嘿,這不是宮裡才有的大還魂丹麼?救命的東西,給我用了可惜。嗯,我大概猜出你的來曆了。阿墨從未和我說起過認識你呢。沈明他抓了我,想拷問我蘇韌的底細。嘿嘿,那麼大的刑法,我但凡知道,早熬不住招出來了。可他的底細……蒼天在上,我哪裡知道呢?”
寶翔慨歎:“師傅,不管他什麼底細,我看您徒弟靠的是本事。他能真誠作偽,能剛柔相濟,還不算本事麼?”
圓然眯眼:“對,他能狠下心。將來他定能實現對我的諾言。你轉告蘇韌:沈明曾以為我隻是普通術士,重金請我去,秘密詢問與君主更替有關的天象。我把和沈明間的這次談話默寫下來,混雜在一堆文書裡,先交到了蘇韌家中。我消失後,蘇韌會找到的……”
寶翔聽馬蹄聲離得近了,安慰說:“師傅莫要悲觀,先看咱們除掉這幾個跑得快的!”
圓然搖頭笑道:“善哉善哉。我不死,你們跑不了!”
這時,兩隻大狗已經帶著兩個騎馬的人到了果園。狗嗅到周圍血跡,止足不前,哈著舌頭嗥叫,馬上之人極為緊張,四處張望,生怕遭受伏擊。
小飛俯身看寶翔,寶翔做個手勢,二人同時發起攻擊。小飛撲向一匹馬,將那人踢下馬背。寶翔將那人死死勒住,待他同夥出劍之時,他陡然轉身,掄起那人身體,擋住劍尖。傷者熱血噴灑,寶翔與那同夥俱蒙了紅。小飛死帶住馬頭,手持短劍,搶上前拚刺對方。寶翔則掏出匕首,橫掃過去,亂斬馬腿。馬上人被夾擊之下,略有頹勢。而馬被傷前蹄,大驚中痙攣蹦跳,弄得人仰馬翻。寶翔欺深,右足踩住那人要穴,左腳足尖一點,長劍已飛到了自己手中。
他大汗淋漓之際,忽聽圓然一陣痛苦萬分地嗆咳。他脫口而出:不好!
待轉身察看,圓然緊閉雙目,血從口中不斷湧出。寶翔一扒他嘴,心中生疼,原來老師傅已咬舌自儘。這樣死法,人是不可能一時斷氣的。寶翔呆了,小飛在馬上焦急地喊他:“大哥!”
寶翔深吸口氣,以手掌悶住圓然口鼻。他恨不得全天下人都聽到他說:對不起!
等到寶翔移開手掌,圓然的嘴角,居然帶了絲笑意。小飛黯然,顫聲道:“大哥!”
寶翔扯下半片染血的僧衣,再看一眼屍體,躍上馬背。小飛抽馬數鞭,撤離果林。
可他們耽誤這些時,後麵十數人馬已追上來。出了果林,轉入平原。追兵首領離寶翔的馬隻有一兩丈遠。那人攸的抽出根金鞭,順風一揚,恰好卷住了小飛袖子。小飛大喝一聲:“大哥小心!”他騰空而出,把馬頭讓給了寶翔。寶翔本能匍匐,籠住馬頭。他隻想:丟了一個圓然,不能再失去一個兄弟。因此他大膽勒馬,以袖箭射那首領麵門。那首領亦非等閒,正與馬下小飛惡鬥,還能躲過寶翔的暗器。但他不知道:寶翔之袖箭不過是障眼法,跟著袖箭,寶翔瘋魔般亮出白刃,放馬迎麵而來,蒙刺他的胸膛。首領避之不及,腹部中刀。他慘叫一聲,馬頭偏離了大道。
那首領重傷時,死死攥住金鞭,金鞭末梢繞著小飛一手,將他生生拽了出去。
小飛情急之時,奮力掙脫,隻脫出四指,小指卻還被牢牢鉤住。他看寶翔逼過來營救,生怕連累他,乾脆咬牙,劍刃一削,竟將小指頭削去,登時血流如注。
寶翔心痛欲裂,他彎腰攬起小飛,迅速用腰帶將少年拴在身後。
小飛頓足:“大哥,隨我去。我死沒什麼,你不能落入他們的手!”
寶翔馳馬好一陣子,才接上口氣回話。他說:“聽著,是我把你從街上撿回北海幫。我不要兄弟為我死,我要兄弟為我所用!”
寶翔覺得:隻要跑進前麵的山嶺,就算脫離險境。
可離山嶺越近,追得人越近。終於在山口的平坦之地,寶翔被團團包圍。
“抓活口!老爺重重有賞!”馬隊裡麵有人提醒。
寶翔緊握著劍,可謂困獸猶鬥。他帶著一個受傷的,對付十個人,勝算不大。
儘管如此,他不是個服輸的人。他正盤算出擊,耳邊忽聞密集嗖嗖之聲,追兵紛紛應聲落馬。
小飛驚呼:“有埋伏。”寶翔駝著小飛,滾到馬肚子旁。
趴著的寶翔睜眼偷看。追兵個個背部中箭,隻有他和小飛沒有被射到。難道是天降救兵?
八九個家丁打扮的漢子從兩旁山坡下來。一個人吩咐:“主人命令,不能留活口。”
那些人聽話,跑到中箭者身邊,不管死活,都用刀抹下脖子,送上西天。
不過,他們顯然不把他和小飛當“活口”。
寶翔抱著小飛,雖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的故事,卻琢磨不出對麵是何方神聖。
他認出傳令的家丁在今晚來路上邂逅過的,曾提出要結伴走路的。
家丁走向寶翔,鞠躬道:“請到車旁,主人要與您說話。”
寶翔哈哈一聲,背著小飛,豁出去了,直走到馬車旁邊,說:“您是敵還是友?”
主人笑聲清朗:“都不是。大白,我算是你家裡人。”
寶翔聽到聲音,大驚失色,挑開車簾。車中坐著位抱著暖爐的文弱書生,正是他表弟蔡述。
蔡述冷笑責備道:“我告訴你前邊路難走,請你結伴走。你呢,偏不聽!”
寶翔精疲力儘,什麼都說不出。
他想:好,三人成虎!這位爺來一攪合,沈明死到臨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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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