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聽了,微微一哂道:“朕聽說:如今外麵有許多混書,專教年輕人狠心從事。現在看來,果真如此。你和蔡述有總角之交,親戚之誼,竟也狠心跟著旁人告他的禦狀了麼?”
寶翔心中,不禁笑歎,卻死腆著臉說:“萬歲,臣冤枉。您還不知道臣的斤兩?臣這幾年從不耐煩念一本書的,連房中助興也專撿有圖畫的買……所以臣的心不狠,隻是有一點受傷。”
皇帝被逗得笑了,起身道:“這是哪門子的胡話?你過來,奏於朕聽。”
柳夏等悄然退下,寶翔踮著腳跟皇帝到屏風,他明白皇帝要解手,便在屏風外側垂下了頭。
“你繼續說啊。”皇帝催促。
寶翔連忙打起精神,頭低得更低,慢慢說:“外麵傳說臣和蔡述狼狽為奸,其實他臣從小被他轄製,忍了多少年了。要不是臣皮糙肉厚,心都被他傷碎了。他那個人,深有潔癖,滿臉不屑,哪能說句心裡話呢?圓然事件之前,他已得罪了滿世界人。臣也勸過,說:這太平盛世的,又有英主當家,你一個臣子渾身是刺,為了什麼呀?將來凡是屎盆子都往你這頭上扣,還會連累到我。他不聽。現今圓然事情出來,彆人都以為隻有他才能乾得出來。但他一不辯白,二不上朝,躲在家裡,又為了什麼?大概是因為心中有愧,無顏麵聖。臣還不揭發他,好像臣真成了他同謀。臣想求萬歲寬大為懷,把這家醜蓋住了,逐漸感化了蔡述。”
皇帝舒了口氣。隻聞屏風內間飄出一股異香。
寶翔瞅黃金架上有盆清水,忙膝行過去,捧起了水,肅然說:“萬歲您請。”
皇帝洗了洗雙手,慢條斯理用絹帕擦乾了,歎息說:“唉,這就難怪你。蔡述確實太內向了,連朕也常不能猜透他的想法。”
寶翔痛心地眨眼說:“嗯。因為萬歲很正常,臣也比較正常,而他根本不正常啊。”
“你說說,他如何不正常?”
寶翔想了想,說:“首先,他不喜歡女人。其次,他不喜歡女人也罷了,卻懶得掩飾。最後,他不喜歡女人到連蔡家香火都不願意延續的地步。難道他算常人麼?”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輕輕說:“這樣說起來,他簡直是位富貴榮華中的僧侶。如果是這樣,他殺害一個老僧,再拋尺於太廟前,又為何因呢?”
寶翔張嘴向天:“臣不知道哇。”
乘抬頭的當口,他瞥見檀木案上擺著一隻巴掌大小,甚為精巧的木船。
他知皇帝喜愛製作這類玩藝兒,所以不再留心。
皇帝瞅了瞅他,微笑道:“你自然是不知道的。但你是錦衣衛之首領,理當徹查。既然你方才大義滅親,敢於懷疑蔡述,朕信你能秉公辦理。無論是何等貴人,你就放膽去查吧,有了眉目再告訴朕。”
寶翔碰頭:“遵旨。”
他頓了頓,滿臉苦相問:“萬歲,可這大過年的……臣若查不出眉目,要受處罰麼?”
皇帝撫髯道:“你不正傷心嘛?還是不知道的好,免得心慌了。跪安吧。”
寶翔吸口冷氣,連忙叩頭退出。到了殿外,他掏出麻紗手帕擦汗,讓柳夏看個正著。
柳夏撅嘴撫手,低聲說:“稀奇。我們冷得那樣,王爺倒能熱得滿頭汗!”
寶翔打個哈哈,道:“你不知本王從前是大胖子麼?我現在雖減了些肉,但體質可沒變。”
柳夏不及答話,進殿伺候去了。寶翔望著宦官們女態的背影,又想起方才說蔡述之言。自己喜歡女人,可哪裡操心過延續香火呢?可憐世間人彼此詆毀與揣測,其實沒幾個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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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盛會前夜,寶翔沒有睡好,不是因為擔心第二日的“引蛇計劃”,而是因在夢裡又見皇帝。
皇帝返老還童,容光煥發,對著回複童年時肥胖的寶翔說:“生老病死,最怕不合時宜。”
他坐在龍座上,看不真切。
而遠遠近近,反反複複,全是“不合時宜”這四個字,把寶翔的腦袋都快炸開了。
寶翔拚命忍耐,抱頭蜷縮,直到忍無可忍。
他大喊:“姥姥的。什麼不合時宜?老子做便做了,死便死了!”
“王爺?王爺?”有人喚他。
寶翔睜開眼,見是披著衣的小雲。
他自覺顏麵滾燙,口乾舌燥,忙定神,吩咐道:“弄些涼水與本王喝。”
小雲打著赤腳,倒了杯冷水給他。
寶翔一飲而儘。忽然,他覺得牙間抽痛,皺起眉頭,捂住了腮幫。
小雲揉著睡眼:“王爺,您哪塊不合適?”
寶翔白眼說:“啐,你小子咒我不成?”
他咽了口口水,雙腳一跳,倒頭睡下。可牙齒間的抽痛,如敵陣之鼓,步步逼近。以致他心跳加速,耳根發麻。他又躺了一會兒,喚道:“小雲,拿酒來。”
小雲慢吞吞穿上鞋子,從自己炕底下扒拉出一小壺,說:“王爺您平日沒有喝酒的習慣。因此小的們並未備下。與其深更半夜到外麵去傳酒,還不如吃點小人私藏的。”
寶翔搶過酒壺,灌了下去。牙疼稍被麻痹,然不久後,愈加痛苦,甚於上刑。
他想:自己為何在關鍵時刻犯了此病,難道是幼年在杭州時酷愛吃甜食?
他咬緊牙關,不願再去想齒間之痛。然滿腦子嗡嗡,想來想去,隻有痛楚。
他又捱了半晌,臉頰更燙。攬鏡自照,腮幫微腫,活像被人打過一拳。
他回想夢中之言,皇帝真是一語成讖。這病來如山,半點不由人,實在“不合時宜”。
他苦笑了笑,看了看小雲。小雲嘴唇動了動,什麼也沒說。
寶翔摸了摸臉,認命說:“你,快差人請太醫吧。本王……牙疼得緊。”
小雲裹上皮袍,飛奔出去交待。寶翔敲著腿,半靠在錦被上。
外頭已敲過了四更天,天明時,他與蔡氏裡應外合的大戲將在沈家宴會上演。
他若不去,恐亂了兄弟們軍心,因此不得不出席。
他想了不多時,就聽小雲進來通報:“王爺,太醫來了!”
寶翔愕然。因他從來都是請冷鬆來“瞧病”,已然成了規矩,親隨們不是不知道。
可冷太醫能飛來的不成?他忍不住問:“請的是哪門子太醫?”
小雲理直氣壯說:“您身體不爽快,小的們心急。冷太醫那邊少說半個時辰打來回。恰好是那邊的老奶娘徐嬤嬤半夜犯了痰疾,王妃常請的錢太醫尚留在府裡。小的們自然不會舍近求遠,立刻請錢太醫來給您瞧病。”
寶翔生氣道:“臭小子,錢太醫不曉得我的路數。看死了我的話,王妃第一個就是賣掉你。”
小雲咕噥說:“王爺這病……至於看死麼?冷太醫錢太醫,不都是太醫嘛?”
寶翔想:事到如今,王妃那邊早聽了風聲,錢太醫也到了門口。隻好答應讓那姓錢的搭搭脈。
錢太醫進來請安,診視之後說:“王爺是上火了,又……略有些腎虛。您應養生節欲,多加休息。先服一顆宮裡製的‘犀角玉齒丸’,再躺上大半日,疼痛自會消退。”
寶翔擺手:“吃藥可以,但早上我要赴宴。你有更快的法子麼?”
錢太醫為難說:“法子倒有,但隻解一時之疼。失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