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頭看,隻見院門口有道柴扉,掛著“燕子春泥”的竹匾。
寶翔心想,女眷們都該在前麵看戲聽書,先在此地暫避,躲過風頭便好。
他再一嗅,隻覺院落裡飄著股藥味。出於好奇,他走到一扇半開的窗下,朝裡窺視。
隻見一個醜陋的丫鬟正蹲在地上,拿著把蒲扇,給火爐加風,爐子上放個藥罐。另一個相貌嬌俏的丫鬟,坐旁邊翹著腿看,一手拿個碟子,正吃零食。
那醜丫鬟抱怨說:“姐姐你們都好命,總能出去開眼界。隻有我,每次都留下做苦差。”
俏丫鬟說:“還能怨誰呢?要不是大奶奶心好,你這樣子,哪能留用在老太太房裡?”
醜丫鬟氣得齜牙,跟爐子有仇似的,使勁扇。
俏丫鬟又道:“太醫怎還不來?我每看著老太太針灸,心裡也慌得厲害。雖然咱家有錢,但病成老太太那樣,也算不得享受。不過,假如我們少爺肯娶了我,哪怕我老了全身癱瘓,我也心甘情願。在那時之前,我先把人間榮華富貴都享儘了。”
醜丫鬟白眼說:“姐姐就彆妄想了。彆說咱們大奶奶在,就是大奶奶不在,少爺能娶你?他眼裡隻有書裡麵那個叫顏如玉的吧。要我說,人要先苦後甜,才沒白活一輩子。你們長得漂亮,總想先甜了,後麵啥都不管。將來老了,莫要後悔!”
俏丫鬟撅嘴說:“哪輪到你來教訓我?你這副尊容,可能先甜嗎?”
寶翔聽到這裡,覺得那個醜丫鬟並不怎麼醜,那個俏丫鬟也不怎麼俏。
他隨手撿了鵝卵石,丟在一盆花上。那兩丫鬟唬得住嘴,跑出來看。
寶翔一轉身,進了裡屋。裡屋和寶翔常見的貴人室內並無二致。隻桌子中間有幅木製微型水車,極為精巧,弄得屋內有輕輕輪轉水聲,甚為可愛。他再往裡走,隻見一張海南黃花梨架子床,床上幛子輕掩,朝內睡著位頭發花白的老婦。
寶翔倒吸口氣,想難道這是沈明的夫人?他哪裡弄來這麼個人,與他常假鳳虛凰的戲呢?
他背著銅像,行動不便。事已至此,他不能按計劃處理銅像。若丟在老太太的房裡,也是個辦法吧?正在這時,幛子一動,那個老婦人驚醒過來,驀然轉過頭。
寶翔忙閃躲在床側,花架子旁邊。但老太太隻是輕微喘息,卻沒發出一點聲音,應未察覺屋內有人。這時,外頭兩個丫鬟的聲音倒是傳入屋內來。
“要不……是風大弄得吧?”
“誰知道……啊呀藥……”
又過了一會兒,好像又進來個年長的仆婦,問:“你們可見可疑的男人進來?”
“沒有。這屋裡連老爺都不隨便進來,還有哪個男人敢進來啊?”
“……唔,估計不是府裡的賊,往外邊逃了吧。你倆上心些,大奶奶等大姐發汗了,就會過來伺候老太太吃藥。老太太還沒醒?”
“沒呢,快了,今兒老太太睡得長些。希望能就此好點……”
話音剛落,就聽到她們說:“大少奶奶來了,還有客人同來。”
寶翔想這下難以抽身,匆忙中再往裡閃,居然閃進了一件半圓形的梳妝室。妝台四周,掛著許多女子的日常服裝。麵對穿衣鏡,他瞧自己背個袋子,活像個賊。
隻是外麵都是女人,怎麼出去?
正在他進退維穀之時,隻聽到一個熟悉聲音道:“不勞煩旁人,頭麵我自己弄弄就好。”
他眼睛一亮,這聲音他絕對不會聽錯,正是他的義妹譚香。實在是天無絕人之路,譚香竟然在此處出現了……人不信緣,真的不行啊。
他正想著,譚香已掀開簾子進了梳妝室。她見了寶翔,大驚失色,正要叫喊,忽然變了臉,閉緊了嘴。而後她拉緊簾子,壓低了聲,說:“大白?”
寶翔感動,譚香居然這麼快認出了自己。但這時,他已無法解釋更多了。
他低聲說:“設法幫我出去。”
譚香急中生智,輕聲道:“你先披件女裝,帶上風帽。”寶翔沒法考量,隻好迅速照做。
這時,外間的老夫人忽然說起來話來,語帶□□,二人聽不清楚,而陸氏回答鎮定,語氣溫柔。譚香耳語道:“她們現全圍看著少奶奶老夫人,無心注意這邊。你隻管跟著我走就是了。一時不會有人找到。”
說完,譚香徑直打開簾子,往外頭走,寶翔毫無聲息,如影隨形。披風寬大,袋子在背上也無妨。原來這屋裡有個飲茶角落,開個天井,推開角門,能直接走到外麵的花圃。
譚香等走出春院,到了片凋謝的竹林,才低聲說:“我上次問安,老太太也睡著。走過那裡,所以知道。我得趕緊回去,就說趁她們忙,我自己找我落下的荷包了……哥你快走。”
寶翔情不自禁,握著譚香的手,一時無從說起,隻能咬牙離開。
他出了竹林,似瞥見短牆後一個人影,跨著藥箱,已跑進春院去了。
寶翔閉眼想:凡事看運氣罷了。自己扮成這樣,哪個人能認出來?
就算認出來,最多以為我在沈家乾偷香勾當。不過……連累譚香或誰的清譽,則大過意不去。
天尊像即便是寶物,也無法再帶著了。他想著,將手中布袋往身邊的湖池裡一扔。
他直往自己更衣處奔去。好不容易從後窗進了裡麵,已聽奉命候在門口的王府下人在催:“王爺,您酒醒了?”
寶翔那女裝塞入衣箱,脫下家丁的衣服,裡麵已穿好了駝色緙絲袍子,鏤花赤金腰帶。他拿件玄狐坎肩,套在袍子外,擦了擦手,才答應道:“不成器的東西,你們急什麼?”
他回到筵席上時,天色快近黃昏。華燈四照,亮於白晝。
不過,還有很多客人和他一樣,算好在這時候回席。所以,他也不算惹眼。
寶翔與藍辛對視一眼,勝過千言萬語。藍辛舒展眉頭,給他斟滿了熱酒。
“沈明離開好一會,好像出了什麼紕漏?”藍辛說。
寶翔與藍輕語數句,隱去春院之事。藍辛皺眉而已。
還沒坐穩,見沈明又回來了。他麵色並無改變,環視客人,對寶翔格外禮貌些,舉杯敬酒。
寶翔笑道:“沈老爺方才去哪裡費神呢?”
沈明哈哈道:“無事無事,有客人醉酒,老夫關照一二。”
又過了一個時辰,眾人都坐定。沈明才道:“老夫有件寶物,請眾位一觀。來!”
隻見四個小廝,抬著口黑檀木箱,搬到花園中間一張石桌之上。連女眷都湧到卷棚下麵,想看上一眼。
沈明從懷中取出鑰匙,高聲說:“至尊好道,英明仁愛。老夫東施效顰,素日傾慕玄理。這次老夫發願,一定要從太嶽請尊仙翁來,以全老夫之誌。這尊仙像乃唐人精品,舉世無雙。請列位觀賞。”
落鎖開箱,沈明的一臉笑容,僵在麵上。
眾人定睛,無不失色。隻見一條金黃大蟒,慢慢爬出了箱子,蛇尾一掃,石桌啪啪作響。
那蛇在燈火下,被涼風一吹,起了精神,對主人沈明,吐出紅信子,昂頭而起。
女眷中膽小的,忍不住尖叫失身。如芳芳那樣纖纖弱智,嚇得當場昏厥,引發一片騷亂。
寶翔暗自好笑,想曲折一番,還是達到了目地。藍辛則故意發作,問道:“沈老爺,您請我們來看的就是您這個寶物?這蛇的樣子,與您熟撚。還是說,仙翁一路來,變成了它呢?”
沈明無言以對,忽然狂笑,可見氣急敗壞。
但他即刻恢複了常態,答道:“此事老夫暫時不明,但深感抱歉。假以時日,老夫必然會給眾位一個解釋。”
寶翔聽了,與他圓場道:“今天這種事,古來罕有。大家莫怪沈老爺,也隻好如此了罷。”
他說完,在人群裡瞧見了蘇韌。蘇韌看他的神情,已知玄妙。
寶翔覺得,蘇韌似乎下定了決心。到底是什麼,自己無從得知。
他隻是預感,今日設計沈明,恐怕做得真不如計劃中的乾淨。
所以目的雖然達到,卻半點開心不起來了。
那一夜,寶翔沒有睡好。他想沈明報複起來,至少他與蘇韌,有一個要倒黴。
他還沒想到,比這更壞的事,緊接著就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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