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號(下) 臣這個人,出身貧賤,因……(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18930 字 8個月前

長樂號(下)

且不說寶翔這邊的盤算。蘇韌處於彆人家的鼎盛奢華中,自是笑裡藏針,睜著兩隻冷眼靜觀其變。他本負責迎賓,忙到近開午宴時,才正式落座。他的位置就被安排在在沈凝之側,除了他,周圍全都是文質彬彬的學苑新進。這桌人一邊玩賞主家梅花之景,一邊引經據典助興。蘇韌不善雅謔,默然微笑而已,感覺酒雖滿口餘香,佐酒之菜則略嫌酸澀。

此日天公作美,筵席四周園林的梅花恰開到好處。真增一朵太繁,減一朵太素。枯枝綠萼,襯深紅如脂,淺白如粉。梅花於玉笛笙歌之中沁芳,滿座裙釵以外動人,頗有大隱於市的風流。蘇韌無心陶醉,對麵前的海味珍饈又意興闌珊,隻留意著寶翔的動靜。

在蘇韌眼裡,那寶翔穿得格外浮誇,笑得不三也不四。虧得他有王爺頭銜,並無人敢怠慢了他。主人與寶翔等顯貴同桌,寒暄殷勤,勸酒頻頻。沈明穿一身紫袍,雖然顯得隆重,但配他的萎黃麵龐,肥碩身形,倒更像隻立秋後的大茄子。

沈凝不改常性,身為少主,卻還沒有客人們一半的精神。吃了不多幾杯,他便借故逃席。他悄悄告訴蘇韌:要去書房寫完那篇梅賦,又托他幫著應付。

蘇韌心中好笑,想這種場合,一片文章打什麼緊?但彆人的事情,隻得隨他去了。

雖此等奢華,可比蟠桃盛會,但在座都是肉做的身子,哪裡有神仙的胃口?過了兩個多時辰,酒菜已撤了又上,上了又撤,足有三四遍。沈家僮仆還是如蝴蝶般,端著出爐的酒菜,不斷穿梭席中,但已經沒有幾個人再動筷。

女眷那邊,蘇韌不得而知。她們的卷棚裡有幾位當代一流的說書藝人,講些曠男怨女癡情小說。而男人中愛喝酒的,尚能借著酒勁打起精神,說點酒話;不愛喝酒的則懶得多說,多少顯出疲態。席麵上有人散開衣襟,托腮聽戲。有人起身散步,四周閒逛。寶翔那桌的人,身份最高,也最講究。從主人沈明帶頭,絡繹離席,紛紛去為貴人各自特彆安排的房間更衣。名為更衣,實為休息。富豪筵席,如有妾侍隨侍在側,即便在主家春睡片刻的,亦屢見不鮮。

蘇韌想:以寶翔早晨的神色,定有秘密無疑。隻不知寶翔要如何做這勾當?若無十分把握,豈不是引火燒身……蘇韌思慮著,隻覺得有人拉他衣角:“蘇大人?”

他低頭,見一名戴銀項圈的垂發小僮,於是笑問:“唔,何事呀?”

“蘇大人,小的是大奶奶房裡小廝。你家娘子隨我們大奶奶到春院探望老夫人去了。她要我來告訴您一聲。”

蘇韌心頭一熱,想自己老婆到底不比外人。

這等小事,還要知會他。師友同僚,全是煙雲。世上能共進退的,唯有一起養過孩子的夫妻。

他抓了把桃仁,放在小僮兜裡,問:“你家老太太今兒沒有出來見女客?”

“沒呢。”那小僮環顧四周,踮腳輕聲說:“我家老太太又犯病了。現如今除了常走動的張太醫,又添兩位太醫來會診。她吃藥時不要彆人,隻要我家大奶奶。所以大奶奶這兩天索性搬到春院伺候她老人家去了。”

蘇韌嘖嘖:“你家大奶奶實在是世間難得的孝順媳婦。”

小僮仆閃眼睛:“本來就是嘛!”

蘇韌又問:“老太太到底是何病症?我起自民間,朋友不少,許能找偏方來供她老人家。”

小僮擺手道:“您彆費心了。我家老太太的病,哪怕華佗重生,都不能好利索了。她平日隻是有點健忘,不愛說話。發病時心慌氣喘,直嚷嚷身子骨疼,說話也隻有我們大奶奶能接得上來……所以她們這對婆媳,比親娘兒倆更貼心呢……蘇大人,您要我遞話給蘇娘子麼?”

蘇韌想了想:“煩小哥你說我知道了就是。”

他摸出塊碎銀給那孩子,說:“留著買糖吃。”

那小僮得了賞,歡喜地走了。

蘇韌擦了擦嘴,再抿了口酒,發現有片白梅花瓣沾在酒杯壁上。

他用手指挑出它來,對光細瞧,覺得與江南之梅花不儘相同,因此,莫名有絲悵惘。

他抬頭再看,寶翔已不見了。而早先離開的國公藍辛倒已回到了座位上,飲得暢快。

又過了一炷香功夫,沈明換了身文士式樣的白袍,出現在主位上。

沈明年老體胖,到了下午沒有睡過,似有點疲倦,但目光依然炯炯。

今天的重頭戲還沒開始。以沈明這樣經過大世麵的人,定然不會懈怠。

此時,鄰座的薛翰林等人,也坐不住了。大家請蘇韌在晚宴正式開始前,陪同他們去逛逛沈家園池。他少不得含笑應承,便無暇揣度寶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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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寶翔在沈府的行動,可謂計劃周詳。他們不僅事先在錦衣衛衙門數次預演,而且與蔡述安插在沈府內部之兩名親信仔細磋商過。可以說,間接得倒了躲在幕後的蔡述之讚成。

簡而言之,北海幫打算“狸貓換太子”,把今夜沈明用來顯擺的重頭戲換個“主角”。

來沈家的賓客都已經知道:沈明從武當山,花大功夫以重金請來一尊元始天尊銅像。雖說銅像不大,但相傳是唐朝時留下的古代道教聖物,由孫思邈帶去武當山的。其工藝精細,更是無以複加。沈明準備在賞梅夜宴時拿出來供眾人瞻仰,而後正式奉在沈府新落成的道觀中。

寶翔這邊,據線人多方探明:沈明將銅像接回後,就放在一他所珍愛的紫檀木箱中。這箱子也是有來曆的,但外麵人不太知道。原為太祖時宮內所製的“九子連環箱”中一隻。唐王府與蔡府,各有一隻同樣的箱子,四隻在宮內,另有兩隻不知去向。箱子的所在,是園中沈明常住的一間大臥室。即便他有時不在此處過夜,每日也會去進去獨自呆上至半個時辰,看看自己的愛物。至於這愛物是什麼,府裡人都說不清楚。可寶翔卻一清二楚————正是那條差點纏死他的南洋黃金蟒。

寶翔打算偷梁換柱,以金蛇換天尊。不僅在眾人麵前出沈明一個大大的醜,而且借此風波向皇帝揭露出沈明的不臣之心。蔡述那日在沈家莊外,曾問寶翔哪個人屬蛇。寶翔嘴上說不曉得,可心裡記得明白:皇帝和自己死去的娘同一年生的,正是個屬蛇的。

沈明豢養金蛇,以為玩弄的寵物……若傳入皇帝的耳中……

然而,計劃歸計劃,雖然每一步驟都算計過去,每一個環節都有人負責,每一個地方都有人接應,甚至計劃以外,又預備下數種應急對策。寶翔依然知道:行事絕不可能密不透風,毫無瑕疵。稍有差池,可能粉身碎骨,還連累了兄弟們。

不過他這個人天生膽大。過了那麼多年,他覺得事情要麼不做,做就有風險。人想多了,毫無意義,徒增憂愁。他總信那句:“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寶翔是北海幫的老大。而他的老大是老天爺。隻要天不厭棄他大白,那麼自己隻管放馬去做。如果有一天,天真嫌棄他了,那麼他坐在家裡吃吃喝喝,也可能睡一覺就去見閻王了。

這些都是場外的話,且說蘇嘉墨逛花園的時候,寶翔已得手了一半。

老七本事不小。他領著菊榜魁首黃銀官,所鬨出的滑稽動靜,早已吸引了臥房守衛的注意力。

而換上家丁衣服的寶翔,已暗渡陳倉,如走高空走懸索一般,小心翼翼摸進入了沈明臥室。他是一回生,二回熟。青天白日,眼神好使。他順著記憶裡那條軟梯,入了鑿井旁蛇穴。

算他運氣好,黃金蟒正盤成一團小憩。寶翔當然不會和蛇兄放啥交情,麻利地以蛇藥迷昏了它。他再取出一個備好的大袋,將蛇裝入其中。黃金蟒分量不輕,他雖有輕功,但背著如此重物跳下鑿井,也絕非容易。於是乎,落地不太穩,摔個狗啃屎。

好在無人在側,北海龍王,並擔心現眼。

他放下袋子,四處找尋箱子。等找到時,已汗流浹背。原來沈明屋裡,不開一扇窗子,又同時燃了七八個壁爐,熱得已像初夏。寶翔想:大概是老東西寂寞,怕那金蛇冬眠,所以才弄得這樣熱?他倒不怕花了他老人家的妝容麼?

寶翔思及此,不禁哈哈一笑。雖然九子連環箱的鎖極難開,但遇到寶翔這種開鎖奇才,也隻用一炷香的時間。箱子裡,果然是尊兩尺許高的元始天尊塑像。

寶翔說了句:“天尊,委屈您老了。”

他把隻能微微動彈的金蛇放入箱子,算了算時間,可與計劃差不多。再落好鎖。

九子連環箱不同尋常。上雕九個童子的眼睛,都可透出箱子內物事的光澤。

然這條蟒蛇與銅像,本來都有金屬光澤,即便察看,都覺得天衣無縫。

天尊銅像同樣很沉,寶翔將其納入口袋。背在背上,打算趁人不知鬼不覺,由原路返回。

竄上屋頂,他長出口氣,一邊騰躍,一邊想:今天真夠順手!回去要發動兄弟們,救濟百姓,成人之美,做滿三百件不留名的好事,以圓蒼天老大的功德。

他忍不住哈哈笑出聲,從房頂上跳到一條窄窄的陰暗廊道裡。他隻要進入廊道那端,沈府留給藍辛更衣的房中。再把袋子放入以芳芳名義帶來的那個空烏木箱子裡,他自己這步算成了。

至於如何運出,如何處理,不需要勞他動手。

豈料寶翔剛哈哈完,有個同樣家丁裝扮的人,從廊道那端迎麵走了過來,同樣背著個袋袋,同樣正咧著嘴,想必剛哈哈完。

見了寶翔,那人陡然一驚。他腿腳發軟,麵色慘綠。

口袋從那人肩膀上滑落在地上,嘩啦咣當,落了滿地。

那是幾件女眷首飾,一條火腿,兩件織錦緞服。

“我,我,我,什麼都沒偷!”那家夥戰戰兢兢說,為表清白,鬆手把袋子全放在地上。

寶翔恍然,原來來者是個渾水摸魚的偷兒。

這裡不是華容道,自己又不是關雲長,即便狹路相逢,也沒必要上演什麼恩怨戲。

而且自己蒙著麵,露臉的不是對方麼?

他篤定地點頭,說:“我什麼也沒看見。你也什麼都沒看見。”

那小子點頭:“嗯啊。”

兩個人對視,那小子又說:“大俠,你,你,你不要殺我。”

寶翔說:“我為何要殺你?隻要你不礙事,我也不礙你事。你轉身走吧,我也轉身走。”

那小子答:“嗯啊。”他轉過了身。

寶翔也轉身,想繞道把袋子放下。何況自己過了點不露麵,會引起懷疑了……

誰知那個小子竟然撒開腳丫瘋跑,大喊著:“來人啊,來人,抓賊!”

寶翔一聽,差點背過氣。想,世上還有那麼不在道上的傻小子?

自己緊要關頭,竟以江湖規矩行事,一樣是傻小子!

他想歸想,懊悔已來不及。聽聞耳後人聲,他已知如今沒法按計劃,去藍欣那邊了。好在他輕功過硬,腳下飛快,不一會兒,即跳入座僻靜的小院。此院中水聲叮咚。噴泉,小溪,水池,瀑布,各色水景俱全。四周栽滿桂樹,無數花苗,層疊種在模仿世間各種橋形的花圃裡。

他回頭看,隻見院門口有道柴扉,掛著“燕子春泥”的竹匾。

寶翔心道:女眷們都該在前麵看戲聽書。我先在此地暫避,躲過風頭便好。

他再一嗅,聞到院落裡飄著的股藥香味。出於好奇,他走到扇半開的窗下,朝裡窺視。

一個醜陋的丫鬟正蹲在地上,拿著把蒲扇,給小火爐加風。爐子上放個藥罐。另一個相貌嬌俏的丫鬟,坐旁邊翹著腿看,一手拿個碟子,正吃零食。

那醜丫鬟抱怨說:“姐姐你們都好命,總能出去開眼界。隻有我,每次都留下做苦差。”

俏丫鬟說:“還能怨誰呢?要不是大奶奶心好,你這樣子,哪能留用在老太太房裡?”

醜丫鬟氣得齜牙,跟爐子有仇似的,使勁扇。

俏丫鬟又道:“太醫他怎還不來?我每看著老太太針灸,心裡都慌得厲害。雖然咱家有錢,但病成老太太那樣,算不得享受。不過,假如我們少爺肯娶了我,哪怕我老了全身癱瘓,我也心甘情願。在那時之前,我先把人間榮華富貴都享儘了。”

醜丫鬟白眼說:“姐姐就彆妄想了。彆說咱們大奶奶在,就是大奶奶不在,少爺能娶你?他眼裡隻有書裡麵那個叫顏如玉的吧。要我說,人要先苦後甜,才沒白活一輩子。你們長得漂亮,總想先甜了,後麵啥都不管。將來老了,莫要後悔!”

俏丫鬟撅嘴說:“哪輪到你來教訓我?你這副尊容,可能先甜嗎?”

寶翔聽到這裡,那個醜丫鬟並不怎麼醜,那個俏丫鬟也不怎麼俏。

他隨手撿了鵝卵石,丟在一盆花上。倆丫鬟唬得住嘴,跑出來看。

寶翔一轉身,進了裡屋。裡屋和寶翔常見的貴人室內並無二致。隻桌子中間有幅木製微型水車,極為精巧,弄得屋內有輕輕輪轉水聲,甚為可愛。他再往裡走,見一張海南黃花梨架子床。床上幛子輕掩,朝內睡著位頭發花白的老婦。

寶翔倒吸口氣,想難道這是沈明的夫人?他哪裡弄來這麼個人,與他常假鳳虛凰的戲……

他背著銅像,行動不便。事已至此,他放棄了帶出府的計劃,若丟在老太太的房裡,也是個辦法吧?正在這時,幛子一動,老婦人驚醒過來,驀然轉過頭。

寶翔忙閃躲在床側,花架子旁邊。但老太太隻輕微喘息,沒發出一點聲音,應未察覺屋內有人。

這時,外頭倆丫鬟的聲音倒是傳入屋內來。

“要不……是風大弄得吧?”

“誰知道……啊呀藥……”

又過了一會兒,好像又進來個年長的仆婦,問:“你們可見可疑的男人進來?”

“沒有。這屋裡連老爺都不能隨便進來,還有哪個男人敢進來啊?”

“……唔,估計不是府裡的賊,往外邊逃了吧。你倆上心些,大奶奶等大姐發汗了,就會過來伺候老太太吃藥。老太太還沒醒?”

“沒。快了,今兒老太太睡得長些。希望能就此好點……”

話音剛落,就聽到她們說:“大少奶奶來了,還有客人同來。”

寶翔暗中叫苦,想這下難以抽身,他匆忙中再往裡退,居然閃進了一件半圓形的梳妝室。妝台四周,掛著許多女子的日常服裝。麵對穿衣鏡,他瞧自己背個袋子,活脫脫個賊。

隻是,外麵都是沈家的女人,怎麼出得去?

正在他進退維穀之時,驀然聽到一個熟悉聲音道:“不勞煩旁人,頭麵我自己弄弄就好。”

他眼睛一亮,這個聲音他絕對不會聽錯,正是他的義妹譚香。

實在是天無絕人之路,譚香竟在此處出現了……人若不信緣,真的不行啊!

他正想著,譚香已掀開簾子進了梳妝室。她見了寶翔,大驚失色,正要叫喊。忽然變了臉色,閉緊了嘴。而後,她拉緊簾子,壓低了聲,說:“大白?”

寶翔感動,譚香居然這麼快認出了自己……但這時,他已無法解釋更多了。

他低聲說:“設法幫我出去。”

譚香咬住唇,急中生智,耳語道:“你先披件女裝,帶上風帽。”

寶翔沒法權衡,隻好迅速照做。

這時,外間的老夫人忽然說起來話來,語音含混,二人聽不清楚。而陸氏回答鎮定,語氣溫柔。

譚香又耳語道:“她們現全圍看著少奶奶老夫人,無心注意這邊。你隻管跟著我走就是了。不見得有人會發現。”

說完,譚香徑直打開簾子,大落落往外頭走。寶翔毫無聲息,如影隨形。女披風寬大,袋子在他背上也無妨。

原來,這屋裡有個飲茶角落,開了個天井,推開角門,能直接走到外麵的花圃。

譚香一直等他們走出春院,到了片凋謝的竹林,才說:“我上次來問安,老太太正睡著。走過那裡,所以會知道。我得趕緊回去,就說趁她們忙,我自己去找我落下的荷包了……哥,你快走。”

寶翔情不自禁,握著譚香的手。一時無從說起,隻能咬牙離開。

他出了竹林,似瞥見短牆後一個人影,跨著藥箱,已跑進春院去了。

寶翔閉眼想:凡事看運氣罷了。自己扮成這樣,哪個人能認出來?

就算認出來,最多以為我在沈家乾偷香勾當。不過……連累譚香或誰的清譽,則大過意不去。

天尊像即便是寶物,也隻得沉了它。他想著,將手中布袋往身邊的湖池裡一扔。

他拉住風帽,快步往自己更衣處奔去。

好不容易從後窗進了裡麵,已聽到奉命候在門口的王府下人在催:“王爺,您酒醒了?”

寶翔把女裝塞入衣箱,立馬脫下家丁號衣,裡頭早穿戴好了駝色緙絲袍,鏤花赤金帶。他撈件玄狐坎肩,套在袍外,擦了擦手,才緩緩應道:“不成器的東西,你們急什麼?”

他回到筵席上時,天色快近黃昏。華燈四照,亮於白晝。

不過,還有很多客人和他一樣,算好在這時候回席繼續開吃。所以,他不算惹眼。

寶翔與藍辛對視一眼,勝過千言萬語。藍辛舒展眉頭,給他斟滿熱酒。

“沈明離開好一會,好像出了紕漏?”藍辛說。

寶翔與藍輕語數句,隱去春院之事。藍辛皺眉,再展眉。

寶翔沒坐熱椅子,見沈明已回轉。

老富翁麵不改色,環視客人,對寶翔格外禮貌些,舉杯敬了酒。

寶翔笑道:“沈老爺,方才去哪裡費神呢?”

沈明哈哈道:“無事無事,有客人不慎醉酒,老夫去關照一二。”

過了一個時辰,眾人都坐定。沈明才道:“老夫有件寶物,請眾位一觀。來!”

隻見四個小廝,抬著口黑檀木箱,搬到花園中間一張石桌之上。

連女眷都蜂湧到卷棚下麵,想看上一眼。

沈明從懷中取出鑰匙,高聲說:“至尊好道,英明仁愛。老夫東施效顰,素日傾慕玄理。這次老夫發願,一定要從太嶽請尊仙翁來,以全老夫之誌。這尊仙像乃唐人精品,舉世無雙。請列位觀賞。”

落鎖開箱,沈明的一臉笑容,僵在麵上。

眾人定睛,無不失色。

隻見一條金黃大蟒,慢慢爬出了箱子,蛇尾一掃,石桌啪啪作響。

那蛇在燈火下,被涼風一吹,起了精神,對主人沈明,吐出紅信子,昂頭而起。

女眷中膽小的,忍不住尖叫失身。如芳芳那樣纖纖弱質,嚇得當場昏厥,引發一片騷亂。

寶翔暗自好笑,想曲折一番,還是達到了目地。

藍辛則故意發作,問:“沈老爺,請我們來看的就是您這個寶物?這蛇的樣子,似與您熟撚。還是說,那仙翁一路來,變成了它呢?”

沈明無言以對。愕然半晌,忽然狂笑,可見已經氣急敗壞。

但他即刻恢複了常態,答道:“此事老夫暫時不明,但深感抱歉。假以時日,老夫必然會給眾位一個解釋。”

眾人由震驚慌亂,變得鴉雀無聲。那黃金蟒蛇,緩緩爬至沈明腳旁,如古藤饒樹,輕纏上他。沈明並不急於撇清,隻冷笑數聲,意頗狂傲。好像是表示自己無所畏懼。

寶翔起身,與他圓場道:“今天這種事,古來罕有。大家莫怪沈老爺,也隻好如此了罷。”

他說完話,在人群裡瞧見了蘇韌。蘇韌看他的神情,已知玄妙。

寶翔覺得,蘇韌似乎下定了決心。到底是什麼,自己無從得知。

他預感:今日設計沈明,恐怕做得真不如計劃中的乾淨。

所以目的雖然達到,自己卻半點開心不起來了。

那一夜,寶翔沒睡好。他想沈明這種人被激怒,必將不擇手段。

若報複起來,至少他與蘇韌,有一個要倒黴。

他還沒想到,比這更壞的事,緊接著就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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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寶翔一起身,待洗漱完畢,便徑直上衙門去了。帝京的巷閭間尚洋溢著新春喜氣,滿大街都是道吉語聲。他路過菜市,隔簾窺見一群上京販特產的年輕農婦。她們穿紅著綠,挽著胳膊,那樣子甚入寶翔的眼。他左顧右盼,一掃昨夜欠覺的頹唐。

到了錦衣衛府,他持著馬鞭,一路跑入後堂。遠遠看到幾位兄弟齊集於此,他驀然鬆口氣。

“兄弟齊心,其力斷金。”他尋思:即便沈老兒反撲而來,我等有何可懼?

他再一瞧,兄弟們人手一碗炒麻豆腐,吃得正歡。

看到寶翔出現,正在盛豆汁的小飛道:“老大,我替你留了份兒。”

寶翔接來就吃,吃著吃著,見幾個兄弟笑得曖昧,便問:“如何,昨天沈家事可笑?”

藍辛搖頭說:“哪是笑那個?我看昨日還算順利。雖老大遭遇小險,但沈明吃了大虧!”

金文文撚須,遞上一張順風耳報,笑說:“老大先看看這個。”

上麵刊著“驚天秘聞----金蛇狂舞豪門宴”,還配了個插圖。把主人沈明畫得圓胖如蘿卜頭,把那蛇則畫得妖豔精怪,足有三個沈明高。人蛇相對,倆倆張嘴。寶翔噴飯,直歎畫者有才。

老七咽下麻豆腐,道:“好吃!老大,今天早飯都是人家專門弄得,白送!”

他一說,眾人又笑得曖昧。隻有小飛僵著臉,對寶翔耳語道:“是勾欄胡同口的娘子家送來的。他們說是你訂的,但偏不肯收錢。娘子說,有要緊話知會你,求你早上去一趟……”

寶翔有點吃酸。原來他早年曾有個相好。那女子與愛小老婆的男人鬨翻了,在勾欄胡同口開了個小吃攤自謀生路。後來不經意間,搭上了寶翔。寶翔發動錦衣衛人旋買(1)外食都上她那邊。於是她一年發跡,兩年買樓,三年當上了鋪子老板娘。再後來,寶翔少年人心思不定,她對他由熱轉冷,自招個賬房先生做當家。如此,寶翔便絕跡不去。但二人並未絕交。逢年過節,寶翔常讓親隨送去點禮物,她常回送點他愛的小吃。包括這炒麻豆腐,正是她拿手好菜。

現在她又如此熱情,豈非有所變故?但青天白日請他去,賬房先生置於何地?

不去,不仗義。去,頗尷尬。

寶翔和眾人再聊了幾句,審時度勢,料定沈明暫無因查出禍首,便更放心些。

他環顧,問:“冷鬆六哥尚未到?”

“想必宮裡有什麼事耽擱了。老大你忙你的去,等會兒再回來也一樣。”藍辛慫恿道。

寶翔熟知去那娘子家的路,猶豫片時,歎氣仰脖說:“哈哈哈,我去去就回。”

他孤身騎馬,笠帽便服,往勾欄胡同行去。

路過一家民信局( 2) ,他先將懷裡揣的一封短箋投了,對夥計說:“桂枝胡同,特急!”

夥計看信封說:“我們的人打個來回,不消半個時辰。白老爺,回件送哪裡?”

寶翔付款道:“我呆會兒自取便是了。”

他出民信局,再不多功夫,便已到了勾欄胡同那家的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