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號(下) 臣這個人,出身貧賤,因……(2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18930 字 8個月前

他剛栓好馬,就見老相好從門洞了出來,福了福:“王爺,妾身正侯著您,請上樓說話。”

寶翔輕聲哈哈,她姿首依舊,衣香依舊,連後宅那樹冬青,綠亦依舊。

但寶翔的心,再無波瀾。他尋思她這番舉動,葫蘆裡賣得什麼藥。

到了樓上,竟覺今非昔比。屋中纖塵不染,一盆水仙,在瓷盆中悄然吐香。半架紙屏,僅畫幾筆石蘭而已。

寶翔歎息,心想:怎就沒半句話想說了呢?

誰知,屏風後的人居然替他答了,道:“想來,是人的情懷變了吧……”

寶翔回頭,那娘子早已離開。他走了幾步,看到說話男子坐在窗前。

他身穿半舊藍袍,麵前一杯清茶,笑容寡淡。

“敘之?”寶翔愕然失笑:“你惦記我,直接見麵就是!弄這些玄虛作甚?你為何在這娘子家中啊?”

蔡述用茶杯暖手,道:“她那賬房先生,恰是我家網羅的人。你明白了?巧合罷了。你也不用想太深了。我現是托病掛官的人,請你上門或上你家,都不合適。權衡之下,便想借此處一用,與你會會。”

寶翔隻好唔了一聲,想您這般神通,何愁將來不除對手?

他找了蔡述對麵的彌勒榻斜坐下,道:“那個局,托你的福,我做成了。沈明這次逢迎聖意不成,跌那跤跌慘了。此時此刻,消息已傳遍京城,恐怕日不落時,連萬歲都會聽到風聲。我正想問你,接下來怎麼辦?”

蔡述出了一會神,笑意蕭索:“聖心難測,福禍難知。那沈明當年是我爹親手扶植的人,但後來卻妄圖自成一體。我爹去世後,我想:若沈明有朝一日真有露出脫離蔡氏之意,要麼避其鋒芒,隱居深山;要麼窮追不舍,陷其死地。如今事既已發動,我必將不遺餘力。他死尚不夠,須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不翻身,免得再擾我的清夢。我今晨已將這些年所掌握的沈明罪狀以秘折全部上呈禦前。除此之外,我還把戶部,刑部所彈劾沈之折子,一同奉給了司禮監。雖然你受命於萬歲追查圓然事件,但你現在所要做的,是保守秘密,先彆急於攪合我們這潭渾水。你繼續演好你的花花大王爺。你動時我靜,我靜時你動,萬歲就不會疑心你我聯手。而我也不至於大賭失敗後,毫無翻本機會。”

寶翔聽了,唔了聲說:“簡而言之,你們群起攻之,沒我什麼事兒了。是不是?”

蔡述一笑,答:“其實……並非那個意思。你表麵上沒事,暗地裡有得忙。那沈明根基深厚,遍布全國。一旦潰散,黨羽則會四處流竄,威脅重重。所以,我希望表哥你以錦衣衛之力,把出入過沈家的各地黨羽全控製起來,以防他們有所異動。”

寶翔多少年來,第一回聽蔡述叫他表哥,頗為受用。

但蔡述分派的任務,即便以錦衣衛之力,布置起來也要費些功夫。

他不便一口答應,說:“此事容我回去與幾位兄弟細議。”

他忽然想:萬歲要是如蔡述所想,真起疑動怒,判了那沈明死罪。那萬歲的“心肝寶貝” 沈狀元怎麼辦才好呢?連罪絕不可能,炒家難以辦到。

即便沈明他即刻病死了,沈凝也要至少守喪三年。萬歲如何舍得?

其實最值得擔憂的,倒不是老奸巨猾的沈明,而是他那書呆子養子沈凝……

從前的那層窗戶紙,看來蔡文獻公死前,沒有來得及和兒子交待清楚。

他想到這裡,見蔡述正盯著他,眼光冷徹骨髓。

“表哥,我想再問一事。你說實話,萬歲為何如此欣賞沈凝?”

蔡述這句問話說到最後,竟有一絲顫抖……

寶翔一驚,張嘴,打個哈哈。想這難於上青天的答案,你該去問萬歲,而不該由我來說吧。

他再想,蔡述若不慎碰到沈凝,則“倒沈”凶多吉少。自己多少是要提醒的。

因此他哈哈道:“我們外人怎能說清楚就裡?曆朝曆代,都有寵臣。那些人往往與皇帝非親非故,又非大賢大能。千萬人裡,沈凝或許正對了萬歲的眼緣,也未可知?萬歲爺為人,極好麵子。沈凝是新科狀元,皇子師傅,萬歲輕易絕不會處分他。再說,他與你,都出自廖嚴門下。他不好浮華,一心讀書,竭力教授你家寶寶。如你不把他與沈明區分開來,以後你一黨的人看在眼裡,隻怕會起了異心,覺得你蔡閣老不講情麵,靠不住!”

蔡述似乎信以為真,氣息漸穩,說:“此一點,我上秘折時,已然想到。因此另起一折,道沈凝不附其父,品格高尚,臣以身家擔保他的清白,求萬歲莫降罪於他,以負國民厚望……”

寶翔哈哈笑道:“表弟,你有能耐啊!你本是皇家一脈。按理你不當寵臣,誰當寵臣?無論沈凝如何交好運,在我眼裡,他遠遠比不上你。”

蔡述低頭道:“黃雀捕蟬。將來說不定有新人來當這留名千古的寵臣!我常抱恨自己有皇家血統,下輩子我寧願起自微賤,一步步靠自己爬上來。”

寶翔大笑,起身捫蔡述背,道:“哈哈哈,有錢的娃,都愛這麼臆想。想富貴於我,不過如此。但人微賤時,每天隻等著舔盤子,像牲口一樣供人使喚。沒有人瞧得起你,處處仰人鼻息。悲傷中絕望,有疼不敢喊。其中艱辛痛楚,哪裡是聰明人下個決心,就能熬過來的?”

蔡述想想,跟著嗬嗬,那笑聲如少年般清朗。讓寶翔覺得,連他那種人,也有可取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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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後,寶翔再到民信局,問了回件,喜看譚香回信。

寶翔知今兒不開學,蘇韌上工去了。自己去動靜太大。派手下小題大做。

突發奇想,把聯絡交托民信局。

寶翔問她二事:“安否?沈老太如何?”他怕她不懂,還畫了一幅病床上老夫人草圖。

譚香跟師傅沒有白學,已能寫簡短條子了。上寫著“安。老人病。大夫來。問好走。”

回信畫了一個臥床的老夫人背影。然後畫個箭頭,出了一個方塊院子。

寶翔想謝天謝地,沒有連累她。沈家老夫人,不過病人而已。

他高興得回到衙門。可在馬背上顛著,他那牙疼又犯了。他忍一忍,到後堂,忙喚六哥。

冷鬆正與藍辛交談,答:“在。何病?”

寶翔說:“牙疼牙疼,哎喲,求六哥止痛。”

冷鬆細診,說:“無事。你牙齒細密,因而真牙(3)生不出來。休息好,不吃發物,數日可愈。”

寶翔恍然:“六哥高明。前夜裡,我給那個錢庸醫胡亂紮針,也沒給治好。”

冷鬆警覺:“呀,你找得錢太醫?”

寶翔以為同行相忌,說:“不是我要找他,而是他正在我府裡。”

冷鬆神色凝重,道:“錢太醫本擅長女科。但你可知道,他除了在你府上走動,還奉旨上沈府給老夫人針灸?他近來日益闊綽,莫不投向了沈明?老大可有蛛絲馬跡,被他看出?”

寶翔心裡猛地一慌。他回憶那夜牙疼後與陳妃吵嘴,錢太醫回來,說忘了針匣,神色似慌張。

眾人啞然,全盯著寶翔。寶翔喃喃:“是有些蛛絲馬跡。”

寶翔驀然記起,昨兒自己和譚香在春院外的竹林說話,見到一名大夫匆匆背影。

沈老夫人針灸……難道,他驚叫出聲,那個人應該就是錢太醫無疑!

當大夫的眼尖,若錢太醫認出披風下的自己,再聯想到自己在王府內的言行,八成會向沈明告密。

僥幸到頭,終於露餡了。

他的心砰砰直跳,頭腦反倒冷靜起來。苦笑心說:果然輸在想不到的環節,不起眼的人身上。

寶翔尚沉默著,藍辛起身問冷鬆:“錢太醫在哪?立即捉到他!”

冷鬆搖頭:“我之所以遲到,正因為他今天沒有來太醫院接我的班。我本琢磨他家中有急事……沒有想到……老大你……”

寶翔認了,說:“看來,他昨天在沈府認出了喬裝的我。”

眾人齊聲歎息。歡樂氣氛,蕩然無存。老七抽出佩刀,撫著刀背。

金文文道:“不用慌。錢太醫如指證王爺,此刻要麼已離開京城,要麼已遭沈滅口。可以派兩個人先查訪他下落。以現在沈明的局勢,四麵楚歌。皇帝不會隻信他一麵之辭。我們儘量先編好對詞,再備好上策。”

寶翔拍了手,反而輕鬆了:“沈明自會向我們挑戰。此刻起,召集齊各位兄弟,嚴陣以待。”

眾人分頭行動。後堂內隻有腳步聲,男人語聲,兵器聲。

寶翔專叫過雷風,耳語道:“你帶著手下,負責保護桂枝胡同蘇韌一家,絕對不可疏忽。”

雷風得令,飛也似去了。

正在這時,小飛進來,道:“老大,有人送信,指明給你。我試過,無毒。”

那信函裝在個紅木嵌珠匣子裡,裡麵是雪白信箋,筆跡如走龍蛇。

上書:“唐王殿下,昨日寒舍粗陋,招待不周。倉促之間,老夫未嘗備下厚禮,深以為憾。今夜雲蔽帝京,了無雅趣。因此老夫擬擺二人私宴,於津門港自家小舟之中,邀君同賞海景月色,一敘前塵往事。恭請大駕光臨。沈明拜上。”

寶翔讀了,哈哈大笑。藍辛眉毛擰成疙瘩:“他是何意,你打算去?”

寶翔道:“他既已挑明,為何不去?我倒要親自領教下這位前輩。”

金文文道:“沈的意思,隻有他心裡清楚。老大姑且去會他一會。我們人多勢眾,津門海港更是幫裡十二弟鐵打的地盤。稍有動靜,彆說沈明的人,一隻海鷗都彆想飛出去。從之前得到的消息,沈家確實在津門港有艘大船停泊。此刻,我先八百裡加急去給十二報信,備好人馬埋伏,以便晚上不對時包圍沈船。老大你且安排好京裡,再起身也不遲。”

寶翔點頭:“五哥說得是。京裡讓四哥應付著,六哥留心宮中動向。我和其他兄弟準備妥當,即刻起身。爭取在月升時到達海港,與你們會合。”

金文文握寶翔手,對冷鬆說:“妹夫,你若願意,我去時就帶上妹妹幫手。”

冷鬆乾脆說:“大敵當前,全憑哥哥差遣。”

金文文剛走,小飛跑進來,又報信說:“老大老大,宮中工地才剛發生大事故了。聽說死了好幾個人,傷了好些,新建的鐘樓,生生倒下來了……”

寶翔不顧忌諱,失聲道:“呀,那蘇韌如何了……”

“聽說他和另幾個主事的被帶入宮內禁閉,上邊會再問話。”

寶翔一閉眼。想此刻已幫不上蘇韌忙,隻有希冀他自求多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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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蘇韌正被單獨禁閉在間宮室內。

遇此事故,他首先慶幸死傷不是自己。至於監工是否被馬上問罪,他認為,也不一定。

從前造房開礦,修路築陵,哪有不死人的道理?何況紫禁城下,早已白骨累累。

工程到此,已趨緊迫。若因事故問罪監工,彆人一時無法接手。除非皇帝真心不想搬了。

隻要自己坦然麵對,強做鎮定,如果皇帝和自己這般懂情理,事情不會更糟。

不過,念及方才一幕,他還是心有餘悸。

想那座小鐘樓,本是玉虛宮的附屬。一石一磚,砌成造得,都是由老道的工匠與工部之能手共同負責。每個步驟,他都有監督過。如何能說倒就倒呢?然而,當時真的說倒就倒了。他本站在樓下,忽聽有人尖叫,他驚愕之下,望見頭上巨大石塊搖搖欲墜,往他和同僚頭上砸來。他橫衝出去,反被人以力撞倒腰眼。

他撲在塵埃裡,丈外轟隆聲響,仿佛斷魂之鬼吼。

巨響過後,蘇韌爬起來,擦去蒙眼灰塵,四周慘不忍睹,哭喊聲此起彼伏……

此刻他再尋思,事情恰巧發生在沈明家宴的次日。而他以為,這不是什麼巧合。

也許沈凝已經發現了寶翔玄機。即便如此,怎知道了他夫婦與寶翔的秘密聯係?昨日譚香夫婦回家,為避人耳目,隻在帳子裡談論過大蛇風波。是因為他放了沒有請帖的寶翔進來?但此事理應隻有他和寶翔才知道。譚香昨日僅去拜見了沈家老婦,難道無意中參與了寶翔行事?大概是怕自己擔心,她才隱瞞了吧。

反正他困在宮內,如獨坐愁城,無處詢問,百思不得其解。

但事故發生,他即便能死裡逃生,也會吃到責任。若真是沈明所為,那麼算他這招毒辣。

不過,他下了決心,趁這個機會,他這樣的小人物,正好能反刺沈明一刀。

沈明,更像舊日一個陰影。隻要沈明消亡,他也好,旁人也好,不會再糾纏於從前。

他不是蔡述般冠冕堂皇,他是寶翔般藝高膽大,他是小人。殺人隻有出其不意,藏起血光。

他正想著,隻見一老宦官從門外跨了進來,正是總管太監範忠。

蘇韌忙伏地哽咽道:“老總管,我終於見到您了!突發事故,嘉墨作為監工,難辭其咎。工地上傷亡,我已痛心疾首。耽誤萬歲之事,我更是百身莫贖……”

範忠乾笑了笑:“蘇韌,早已知會你:隻要你凡事先想到東廠,我自會設法保全你。今日事故,死得不是你,你可知其中奧秘?”

“求老大人指點迷津。”

範忠道:“因為上次你呈給我圓然所奏密函,我就知道你惹了禍事。但不要緊,因為你找對了人。這些日子,你周圍總有隸屬我東廠的高手暗中保護。要不是這樣……你娘子如今豈不是要哭殺了?”

蘇韌匍匐在地,說:“多謝老大人再生之恩。蘇某願結草銜環,報答老總管您救命之恩。”

範忠點點頭:“不忙不忙,你且寬心。此刻跟我去見萬歲吧。他想問你什麼,我範忠也不知道。但一定與圓然有關。你不能多說話,不能不說話。你隻有一次機會。說錯了話,我救不了你,明白了?”

蘇韌驚喜,想這機會雖如履薄冰,但千載難逢。

蔡述恨沈明,寶翔恨沈明,但任他們那樣顯赫,卻不一定有這樣的機會。

他麵子上顯得謹慎小心,應道:“是。”

他垂首跟隨範忠,到了禦苑之中。

積雪初融,皇帝身穿雪白龍袍,獨坐池塘石邊。他身後僅一樹老梅,盤枝枯瘦,花開寥寥。

三跪九叩之後,皇帝說:“蘇韌,你這監工如何當的?”

蘇韌再三碰頭,無一字答。

皇帝又問:“圓然密告,是你給範忠的?你但說無妨,他所指證那個富商,到底怎樣?”

蘇韌呼吸停勻:“臣這個人,出身貧賤,因此臣眼裡沒有一個真正的惡人。人有苦衷,當彆人口中的惡人,恐怕更有苦衷。圓然與臣交往,僅限於談些哲理。然臣入了京,進了宮,熏沐於萬歲之道化,才真正感到悟了。臣上呈故人遺物,不過儘臣子之份,實在無能辯明黑白。”

皇帝不勉強他,隻道:“你的進度比朕預料的更慢。戶部怨聲載道,說是沈家拖著不肯早給木料。但沈家說了,早就等戶部接收。你說說,怎麼回事。”

蘇韌說:“戶部說得是事實,沈家說得也是事實。沈家現在是說給了,但之前不給,還是比戶部預期慢了,所以戶部怪他們。而沈家經商之人,不知官場風氣。預期之中的事情,尚且要拖拖,何況預期之外的事,等等更是尋常。不過,沈家所供木料,是不夠充數的。北方的大木料,傳說儘在沈老爺手中。他壓著不賣,是另有打算。臣不懂他算計,又位微言輕。”

皇帝聽得入神:“他究竟打算壓著做什麼呢?你若知道,就說出來吧。”

範忠咳了一聲。蘇韌微微一笑。

皇帝似乎不關心事故,隻關心工程進展,那個大木料,被他拖出了下文。

他所想賭的,不過是在禦前進下麵的幾句話。

蘇韌說:“臣因與沈卓然莫逆之交,又要為了木料周旋,經常去沈家。前些日子,有個風雪之夜,沈明拉臣去他家百壺亭中飲酒。酒過三巡,沈老爺對臣道:不出五六年,天下將會有件更大更要緊的工程,那時,他的大木料正能救急。”

皇帝居然愣住。四周鴉雀無聲。攸的,範忠“呀”了一聲,皇帝則輕輕鼓掌。

蘇韌不敢再作聲,魂魄都離了身。

隻聽皇帝笑語從容:“天下是會有件大工程。本來隻有朕清楚,他倒已知道了。不過,到底五六年,還是七八年,朕說不準,他也決然說不準,隻憑天知道罷了。”

範忠惶恐下跪:“萬歲!”

皇帝收了笑,吩咐道:“跪安吧。蘇韌,朕許你戴罪立功。再有疏忽,絕不饒恕。”

蘇韌謝恩接旨,單獨退下。他覺得,皇帝的心結,這回是解不開了。

他到外麵去,做作了一番。死傷者裡麵有幾個得力的,蘇韌頗為惋惜。他打算籌集捐款,又要籌備撫恤。回到家裡,已是黃昏。譚香等在門口,翹首盼望。

蘇韌一擺手,關上門,略去該略的,與譚香細談。

他二人執手,坐在爐前,直到入夜。

三嫂來敲門說:“太太,飯菜已涼了。”

譚香才道:“我去叫蘇密來吃飯,小子午睡那麼久……大概此刻順子正在講故事給他聽吧。”

蘇韌累了,坐著看爐火。他等著,忽聽見院裡一聲撕心裂肺的叫聲。

他驚駭中站起來,倉皇之中,又跌倒在冰涼的地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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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津門港,天接雲濤,波浮月影。

近處港口,舶著千船,遠處海麵,氤氳不明。

北海幫已步下天羅地網。大小船隻,皆有等待號令的人馬。

寶翔站在岸上,見身旁小飛繃緊了臉,不禁哈哈。

一個中年家人過來拱手道:“唐王爺,我家老爺久候了,請。”

寶翔不客氣,帶著小飛,跟那個家人上了艘巨船。

他忍不住好奇,東看西看。甲板寬闊,火把通明,裝飾全不似中原,更不見一個閒人。

那家人領著客人進入第一間船艙,大氣不敢出,道:“老爺,客人來了。”

“請進來。”一個沙啞的聲音道。

寶翔恭敬不如從命,跨入了主人艙房。他看到了一個仿佛陌生的中年人。他穿著樸素,麵白無須。雖身軀龐大,容貌倒如婦女般清秀。他臉上皺紋已不少,可神情文雅,眼光沉著。

稀奇的是,他身處室內,卻無桌無椅,而是坐在一艘小型的海船裡,麵前一個小桌,僅四五件小菜,一壺酒,兩個杯子。

沈明對著冷月,笑道:“唐王爺請坐上來吧。二十多年前,我抱著嬰孩,正是坐著這條船,從泉州出海下了南洋。孩子長大了,我倒常懷念起舊日時光,因而把這艘船留在這裡。”

寶翔哈哈道:“你和你孩子的船,我這樣的人坐上來,會壞了你的心境。你請我來,不是隻想一同看看津門月色那麼簡單吧?”

沈明搖頭:“在我眼裡,你也是一個小孩子罷了。隻是你帶著這位少年,我們聊起來不大方便。”

寶翔說:“我們聊得不是風花雪月,帶個把人,也無所謂吧。”

沈明說:“老夫有件厚禮,本想吃完酒菜再送給王爺。既然王爺不肯爽快上船,那麼先看看那禮物,了解我的誠意也無妨。王爺,請您走到窗口,打開那九子連環箱瞧瞧,再決定我們怎麼賞月。”

小飛情急,拉著寶翔衣袖:“當心有詐。”

沈明笑道:“老夫真要謀害王爺,在自己的船上,需要再裝個箱子嗎?”

寶翔擺手,讓小飛彆動。他一步步邁到窗口,打開那個沒有上鎖的箱子。

他沒料到,自己不看則已,一看竟驚呼出聲。

他呆住片刻,額頭冒汗。心中猛獸,呼之欲出。

沈明在背後笑道:“正是份厚禮吧?”

寶翔定神,回頭哈哈道:“是啊,好厚禮物。既然看了禮,我不吃酒菜就不好意思了。不過在那之前,我得把跟著我的這少年送回岸上去。沈老爺,你不會不樂意吧。”

沈明笑說:“哪裡,來人,送小哥上岸。”

寶翔不由分說,將小飛推出艙門,低聲說:“你回去吧。沒有我命令,你們不準輕舉妄動。”

小飛變色,死死拉住他:“大哥,你瘋了嗎?你看到了什麼禮物?”

寶翔搖頭:“我不能講,隻能按他說的辦。但你彆擔心,我自會有脫身之計。”

小飛執拗道:“我是不會丟下你,自己下船的。”

沈明那中年家人,已然站在小飛背後。

“你再不走,我便從此不認你當兄弟。”他發完狠,再湊近少年說:“快走,不然你我都毫無生機。你在,我會顧忌更多,反而勝算更少。”

小飛僵持片刻,眼中竟湧出淚水,脫口而出:“你趕我走!我想和大哥一起死,不行嗎?”

寶翔毫無表情:“不行。走吧。快走!”

他推搡小飛,走到甲板上。小飛下船之時,這艘巨船上突然熄滅了燈火。

有人傳令,有人揚帆,寶翔明白,他們正要離開津門港,向大海駛去。

他回頭,見海麵遠處的氤氳毫無聲息的壓過頭頂,飄上甲板。

月亮於黑暗中,堅定地綻放著光華。寶翔哈哈笑一聲,欲返回船艙。

抬頭,卻望見月光照亮了的船上金字。赫然是“長樂號”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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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畢。確實長吧。)

1.旋買:起自宋代,古人“叫外賣”的說法。

2.民信局:明代繁華都市裡承辦民間普通傳遞的店家。信件特產等,可以上門取件,送到指定地點。類似於現代人的“快遞公司”。

3.真牙:即人的智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