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哪裡哪裡,到底是東廠雷霆手段。消息通傳,混入船上,人馬接應,殺人滅口,俱在無形之中。錦衣衛與東廠號稱天家左右手,實在是有愧的。”寶翔這番話倒是少有誠心,他思前想後,承認自己忙得可笑。
那範忠一輩子賠笑慣了,笑得更自然:“錦衣衛此次徇私,東廠卻一直奉公。王爺不能容沈家,蔡氏不能容沈家,沈明有野心,有財力,萬歲早已知道,隻是想息事寧人,保大家清靜。可是該來的逃不開,在你們魚死網破之時,萬歲還是血濃於水,要幫一把自家人。王爺不必擔憂,今夜過後,一切照舊,隻要王爺忠實勤恪,輔佐太子。錦衣衛的門麵,萬歲依然是要保全的。”
寶翔低頭,下跪高呼道:“萬歲聖明!”
範忠點了點頭,道:“ 王爺隨我來。這個孩子……王爺你……抱著也無妨。”
他帶著寶翔來到了一個時辰前沈明招待飲酒的艙房。沈明還是坐在老位置上,他沒有掙紮,隻是不可置信的呆滯。
寶翔看到他的樣子,本想出言打個哈哈,但是嘴唇一動,什麼都沒有講。他自己,沈明,範忠,三個注定斷子絕孫的人,為人所安排,在這間艙房裡麵對麵,實在是可悲。果然應了那句話,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他懷裡的蘇密,是彆人骨血。所幸男孩還是熟睡,不必見證世間這個絕望的場麵。
沈明看了看寶翔,忽爾冷笑道:“唐王爺真是大智若愚,你早猜到萬歲會出手是不是?所以你適才演得好戲,不肯答應我反。”
寶翔搖頭:“不是的。”
他猜:如果剛才自己答應了與沈明狼狽為奸,現在自己也會和沈明一樣下場。萬歲要沈明死,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可他虛與委蛇,居然騙過了沈明。
沈明歎息了一聲,道:“一日為奴,終身為奴。範老,我到底不如萬歲的心思。”
範忠頗真心陪他歎了口氣:“小沈,你的心太大了。在萬歲的天下,什麼都翻不出萬歲的手心。你保住皇子有功,可為何不功成身退呢?我等臨行之前,萬歲尚為你扼腕。萬歲即便升仙,誰來做皇帝,他也早做安排,正如安排你多時一樣。”
沈明臉色慘白,坐定了,喝了口酒:“我不知哪裡有了大破綻,沈富,沈富是否向東廠告密了?”
範忠皺眉:“區區沈富一個管家,能有何用?你之結局,是勢在必然。隻是那沈富知道的多了,我恐怕你去之後,他逃到天涯海角也難逃過。”
沈明聽了自己將死,似乎並不恐懼,隻是聽到沈富並未入網,眼中掠過一絲喜意。可是聽完範忠的話,他的喜意又變得凝重而不可捉摸。
他看了看寶翔,故作淡定說:“我即便有大謀,也不可能交付沈富那麼一個算命出身的下人。可是我若去了,沈凝又將如何?”
寶翔與範忠換個眼色,說:“本來我琢磨你若死了,沈凝肯定要守孝三年去。可是現在這番情形,你隻是隱退江湖,出海雲遊去了,哪怕十年二十年不回來,沈凝照樣可以為官。這樣,豈不是兩全其美?”
沈明思忖,慘淡嗤笑。
範忠緩緩道:“正是。沈明,莫擔心沈凝,你的萬貫家財總算後繼有人。若當初你沒有了貪念,忘卻了榮華,與孩子一起在南洋過著富貴暖逸的生活,不是更為長樂?”
沈明沒有搭話,他的眼中似乎有淚,燭火一閃,卻沒有一點潮濕。
範忠遞上了一卷紙,對沈明道:“此間有現成的紙筆,你出海雲遊前給沈凝的書信,早已經擬好。倉促之間,恐難成篇,沈老爺委屈您抄錄一番,也算對得起父子之情。”
沈明一笑,態度十分斯文,緊接著依言下筆,也算得從容。
寶翔厭惡這個人,可是此時,他對此人倒有了絲敬意。
範忠收起了兩個紙卷,對寶翔正色道:“萬歲口諭,著唐王寶翔送沈明上路。”
寶翔唇動了動,不成一字。
他屏息片刻,終於把蘇密移交給範忠,啞聲道:“臣遵旨。”
範忠退出。寶翔坐下來,給自己和沈明前半夜飲酒的空杯裡各倒了一杯酒。
沈明已平靜下來,隻一笑,凝視寶翔說:“你也有這麼一天的。”
寶翔舉杯說:“人人都有那麼一天吧。”
沈明撫摸了自己的戒指,擦過酒杯邊緣,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寶翔喝著酒說:“有人早對我講過這句話。”
沈明低頭望杯,語氣前所未有的推心置腹:“這是句好話。王爺,萬歲終於是要死的,你們……小心那蘇韌吧。”
寶翔沒有回答。沈明一鼓作氣,仰脖喝下。
寶翔看著一絲黑血從他口邊滲出,忽然更明白了。
同一種酒,不同心情下飲來,滋味果然不同。
是痛苦,是遺憾,無從講起,可是絲絲入扣,扣在心間。
他用手一摸,沈明已經氣絕。
天色熹微,寶翔終於和範忠等人踏上了東廠早預備好的小船。
“王爺,”範忠分彆時道:“ 您辛苦了,萬歲特為您預備了一件賞賜。”
寶翔望著天際帶著熊熊火光漂浮著的長樂號,乾巴巴打哈哈道:“臣謝萬歲隆恩!”
那件賞賜,乃是一座縮微的木船。
它正是寶翔不久前在皇帝身邊所看過的那艘工藝小船,和永留在寶翔記憶深處的長樂號一模一樣。
長樂號灰飛煙滅,皇帝在雕琢它時,早已想到了吧?
寶翔和蘇密被放在一個小漁港上了岸。
他不多話,雇了一個老漁夫駕小船。
天亮之時,蘇密醒來。
寶翔正抱著他,往津門而去。
“我怎麼在這裡?”蘇密揉眼,大惑不解。
寶翔喂他喝水,道:“好長一個故事。不如先玩玩具怎麼樣?”
他把那艘木船給了蘇密看,蘇密雙眼登時亮了。
“好大一隻船!叫什麼……”
“長樂號。”寶翔擦擦自己臉上的汗與塵:“知足而長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