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年的冬天終究凍得不深。當午後陽光遍灑,錦衣衛府庭前便積雪消融,露出底下蒼綠草根。簷下冰柱滴滴答答,兄弟們散養的貓狗閃躲不及,嗚嗚叫著,另換地方扒日頭去。
蘇韌坐在門檻上,舔舔乾裂的嘴唇。他的手冰涼多時,到這時指節才重新活絡起來。
他心裡也慢慢跟著升了陽氣,耳朵也變得更加好使,隻聽得前麵議事廳裡,寶翔和他的手下說話。眾人先是竊竊私語,後來寶翔懶散散說了一段話,廳裡好像吵開了鍋。那寶翔便語氣放慢,篤篤定定講了一串話,再有幾個應聲的出來,起了一片歎息,到最後,語音漸息。
以蘇韌的敏悟,若想要聽清,倒是能辯得出些許語句的。但他光是聽著,心裡沒半分想聽明白的意思。老天也隨緣。如此這般,他便什麼也不知道。
屋裡冷太醫正替蘇密推拿。小孩子畢竟體弱。蘇密被折騰了一番,先前又給下猛藥。等他到了錦京城衣衛府裡,又昏沉沉睡著了。可惜他沒看到他爹是如何欣喜交加,也沒覺到禦醫撫摩穴位是何等舒坦。
那太醫冷眼旁觀,頗覺得蘇韌難得。適才父子重逢,蘇韌摸到兒子頭發絲時都忍不住顫抖。現在,他卻和沒事人一樣靜靜坐在外頭,不動亦不問,任憑兒子讓人診治。當然,像蘇韌這樣的病患眷屬,是最合大夫們脾胃的。
蘇韌又坐了片刻。少年阿飛匆匆走過,對他道:“蘇……大人,你家娘子那邊已報了平安。我家大哥即刻來會您。”
蘇韌浮起一個笑,點點頭。雖然不問來龍去脈,但他知道這回算是欠了寶飛白的人情。他想到朝廷虎狼環伺,自己又因為寶翔的相助,脫不開與北海幫淵源,多少有些不快。
這時,他方回頭認真瞅瞅蘇密氣色,心下稍安。他拍拍沾滿爛泥的鞋,揉下自己想必已疲憊到十分的麵孔。這番蘇密丟失,自己在幾個地方來回奔走,極為狼狽,已然失態。人要有了弱點,彆人便可下手。今後若要在名利場上滾下去,在人前,倒是須對妻子兒女淡泊些,把內心的眷戀收藏好。
隻聽馬靴嚓嚓,寶翔穿著黑衣褲,披著猩猩氈招搖而來。
他見了蘇韌,嘿嘿一笑,因為臉被風吹出了幾分糙,笑紋就愈發明顯。
蘇韌吐口氣,也笑了。他盤算著該如何開口,才恰到好處。寶翔卻擺手道:“蘇韌啊,你什麼都不要問。好在孩子完璧歸趙了,你就當他是給龍卷風吹走又吹回的,哈哈哈,好不好?”
蘇韌頓了頓,稍微躬了躬身,僅道:“遵命。”
他並不是不想感謝一聲。但他做人想得細致。真對寶飛白道謝了,倒是背了包袱上身。朝廷局勢變化多端,寶翔身份特殊。現在謝了,他將來要與寶翔撇清了,成了“忘恩負義”。若有一天要擠兌著寶翔了,更成了“恩將仇報”。所以,他想到了“大恩不言謝”那句古話,聊以□□。
寶翔好像也鬆了口氣,耳語道:“從此世間再無沈明。你隻想著當官去吧。”
蘇韌臉色微滯,發紅的眼睛頓顯亮色。最壞的,最好的,他前一夜都想過。
然而現在,近在眼前。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寶翔與他擦肩而過,徑直進屋,趴在床邊,瞧瞧蘇密。
冷鬆輕聲道:“如此,此兒不留病根。”
蘇韌走到床邊,對冷鬆真摯道聲謝。冷鬆拱手,背著藥箱出去了。
寶翔哈哈道:“蘇韌,你今日醜時才到這裡來吧。之前上哪兒去了?到底是最後才能想到我大白啊。哈哈哈。”
蘇韌坐在蘇密腳跟,按了按孩子膝蓋:“這種丟孩子的壞事,我最後一個才想到你,不好嗎?”
“哈哈,沒什麼不好。你想必也受驚了,辛苦了。幾天不見,看著又瘦一圈。”
蘇韌說:“驚也好,苦也好,現在都過去了。我……隻問你一句,沈卓然會怎麼樣?”
寶翔打個哈欠:“ 沈凝嘛,自然還是當官。皇子師傅,前程似錦。叫你不問,你還問什麼?”
“嗯。不問了。”蘇韌這樣說,心裡大致已經有了計較。
蘇韌一聲不吭,陪坐了半晌。他發現,自己還是不喜歡寶翔,但也不那麼討厭他。
寶翔忍不住起了話頭:“你忙乎了一天一夜到處找小孩,真沒什麼要講給我聽的呀?”
蘇韌臉上掛了笑,眼神倒是空洞,說:“沒有。”
“那你接下來乾什麼?”
蘇韌正色道:“現在該有大木料了。八個月之內,就是萬壽節,玉虛宮必定完工。我向來是一步步走的。”
寶翔揚眉,想了想:“對,還是你那一步步走穩當。沈明平白無故把我們拖進了泥潭裡,遊了圈渾水,把自己身份都忘了,好在現在上岸了。你還是乾你的差事,我嘛還是當我的王爺。”
蘇韌一笑:“北海幫呢?”
寶翔按住他的肩膀,還以正色說:“不乾你事。蘇嘉墨,如今各處都在精簡,北海幫也不例外。從前雖然你和阿香是先記名的。現在我這裡可容不下你們了。我肯定什麼都不欠你,你也就算不欠我吧。煩你回家和你老婆講清楚。”
蘇韌愣了愣,肅然問:“你是當真的?”
他倒沒想到寶翔如此大度,輕易劃了楚河漢界。
“我這輩子就現在最真。”寶翔依然嬉皮笑臉地答,眼光盯緊了蘇韌。
蘇韌詫異自己居然也有一絲心虛,他避開他的眼光,一字一句說:“過去畢竟過去了。一切到此為止吧。告辭!”
他說完,也下了決心,乾脆抱起蘇密,施施然走出門去了。
寶翔坐在床邊,張了張嘴,無聲笑歎。
隻聽阿飛在門口呸了一聲,恨恨地說:“差點去了咱們的命,他就這麼走了?好狠的人。”
“走了不是好嘛?我們幫派現在偃旗息鼓,要他作甚?他與北海幫沒有了乾係,正好走他的陽關道。東廠,蔡述,沈凝,哪個不是該排我們前頭的?他明白,不糊塗。”
阿飛氣呼呼說:“大哥你還為蘇嘉墨講話?你……你……算了,你這次能平安回來,我什麼都不想說啦。”
寶翔摸鼻子哈哈道:“蘇韌有兒子,我沒有。蘇韌有愛妻,我也沒有。蘇韌一碗水端平了,我做不到,蘇韌心裡清楚要爭什麼,我還沒想好。所以,他走了最好,省得在我眼前紮眼。”
阿飛垂頭,身後又有了人影慢悠悠轉出來,原來是金文文。
金文文撫著牙須,說:“老大莫氣餒,咱們是輸掉了這一局,可來日方長。世事如棋局局新。是我們的機會,我們終於會等到。”
小飛也振作起來道:“是啊!”
金文文給寶翔遞上一盤凍柿子,細細講了自己的打算。
臨了他猶豫片刻,再問寶翔:“我們布置在各處監控製沈家勢力的人馬,真這麼退讓了?”
寶翔下決心道:“是。既然輸了,讓他們贏個痛快!不過,務必在東廠之前找到沈明的管家沈富。”
“那麼我交代下去,無論如何留活口。”
“且慢!”寶翔把猩猩氈抖到地上,吃了一口凍柿子,滿口冰甜。
他回味了瞬間,咧嘴說:“一旦抓住,立刻殺了!姥姥的,一枝纏起千根藤,冤冤相報何時了?哈哈,老子我啥都不想再知道。絕不留活口!”
寶翔一口氣吃了好幾個柿子,再打馬回府。路過蔡府,他扯住韁繩,琢磨蔡述此時此刻到底是個什麼心境。沈明步步緊逼,蔡述也隱了好多天。如今心頭禍患已被天家鏟除,想必蔡閣老今後便能獨領風騷一陣子了。不過,他寶翔沒有趨炎附勢的嗜好,現在更是精疲力竭,不想見蔡述。他覺得蔡述和蘇韌雖然地位有雲泥之彆,可本質上是一類人。這類人的臉上,寫著複雜二字,一顰一笑,一言一行,複雜加以複雜,因此他們活得累,彆人看了累。
他趁著還有一絲餘力,一揮馬鞭,逃離了蔡府地界,滿想著經曆了大起大落,能在“家”裡美美睡上幾天。
誰知道他剛進小院,一看小雲和凍柿子一樣尷尬臉,就知天下沒有清靜處——指望落空了。
陳妃妝扮整齊,正坐在書房裡——在他平日翻翻閒書喝杯小茶的炕上。
她一樣還是冷著臉挺著脖子,好像頭頂著座烈女牌坊。
放以前,寶翔打個哈哈,或者撇個嘴巴,也算招呼過她了。
今天寶翔照麵她,居然鬼使神差,歎了口氣。
這口氣,他是有感而發,可把小雲嚇壞了。
陳妃同樣詫異,細眉一挑,僵屍臉多了份活氣。
寶翔不禁想:這個人出身名門,長得並不醜怪。可惜一開始就和自己不搭調,而且永生永世,都不可能搭調。一公一婆,沒個後人,南轅北撤,偏生要在“唐王府”的金馬玉堂裡,湊一輩子夫妻……
“妃子,我回家了。有何教訓?”他說完了,坐在炕下的腳凳上。
陳妃俯視他,滿臉狐疑:“王爺這不是在哪兒惹禍了吧?模樣好蹊蹺。”
寶翔真累了,兩腿一伸,用小雲遞上的毛巾擦了臉,哈哈笑,口氣也比素日軟些:“惹禍不要緊,連累妃子是罪過。若在民間,預備封休書,娘子屆時也能脫身。可是在咱家,妃子到大難臨頭,恐怕都不能獨自飛。”
陳妃不語。她端過小雲送上的茶壺,斟了小杯,原想自己喝了,垂眼看看寶翔,把茶杯轉給了他。寶翔接了來喝,先覺著味淡,後來才品出一絲苦澀。
日光暖麗,小軒窗開。寶翔仰頭,掠過陳妃的肩膀看到方寸天空。雲卷雲舒,自在天外。
原來,即便在素日厭惡之人的身側,也不是看不到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