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想著,隻聽陳妃幽幽地開口:“不勞王爺費心。真到那個時候,妾身可剪了頭發做姑子去。”
寶翔癡癡說:“好。世人隻怕想不通。想通了,做尼姑和尚,要比當王爺妃子開心。”
陳妃白了他一眼,道:“王爺是想得太通了。酒色裡修行,比當和尚還開心。”
寶翔見夫妻間又衝撞起來,打哈哈道:“那個,小雲死鬼,怎麼還不預備香湯?”
小雲躲在帷幕後,嘟嘴說:“王爺,府裡事多。您還是待王妃交待了事再洗吧?”
陳妃捏著袖裡佛珠,道:“妾身隻說幾句就走,王爺不必窩心。”
她抬手,打發走了小雲,站起來麵朝地上坐的寶翔,輕聲說:“王爺,我父親叫我知會您,皇上在三日後會正式立寶寶為皇太子。我父親昨夜已替萬歲擬旨,蔡述也在場。”
寶翔聽了,傻笑了笑。佩服皇帝一步接著一步,密不透風。
他明白老丈人告訴他的好意。也明白皇帝昨夜召見兩位閣老的深意。
如此看,皇帝確實等不及了。船上震了他寶翔一局,聖心夠仁慈了。這事他雖不插手,但場麵上該做的還是要做。唐王效忠於太子,對天下人,也見得寶氏皇族同枝連氣 ,血脈不斷。
隻是,以目前的蕪雜,效忠於寶寶,又是效忠於誰?寶翔覺得好頭疼。
蔡述,陳琪,名義上並列,所以冊立太子的機密隻有他二人在場。
那沈凝呢?以他的書呆子氣,接替年近古稀的陳琪倒說得過去,可是應付敘之……
東宮年幼,如皇帝大行,蔡述作為首輔養父,將會權傾天下。屆時自己作為成年的近支皇族,哪怕縮頭烏龜,戰戰兢兢,也難避開政治嫌疑,極有可能被遣送到遙遠的封地去……
不過那一天,終究是要來的。現在他隻好袖手旁觀彆人下棋了。
陳妃見寶翔瞪著屋梁傻笑,冷冷搖頭,繞過他,拽著裙裾出堂。
寶翔愣了半天,才笑道:“妃子一起用些點心?”
小雲探頭:“王妃早走了。”
寶翔揉眼睛:“走了啊?那我洗澡。哎,一身的汗,累得半死。”
小雲忙著指揮彆的仆役,吐舌說:“王爺,您沒事。我姥姥說:多喝白水,早點睡覺!什麼不舒服都趕跑了。”
寶翔哈哈大笑,拍手道:“正是!”
小雲見自己逗王爺開心,得意非常。沒料到寶翔仔接下來的日子除了上朝,就是在家。
這可苦了小雲。他作為個貼身小廝,本來隻有王爺出門時才得空玩耍。
可現今王爺每日清水代酒,早早熄燈。春宮不看,牌也不打,也不樂意四處走動。小雲就不得不成天像隻籠中畫眉鳥一樣跟隨著。他疑心王爺是不是真不舒服,後悔把他姥姥的話拿來誑王爺。
萬歲立儲,普天同慶。王爺下朝,坐在人去樓空的書房裡,一杯杯喝白水。
沈明隱退,萬人稱羨。王爺聽到後,隻翻了個身子,蒙頭繼續睡。
小雲開始替自己難受,冬去春來,變成他替王爺難受。
一日,寶翔飯後又喝點清水,早早上床。小雲叫府裡親厚的小安子替他,出了王府,跑去了金嫿嫿的生藥鋪。
金嫿嫿上貴婦門庭賣美膚藥去了,冷鬆守在鋪子裡替幾個跑街的窮孩子義診。
見到小雲來,冷鬆帶他到僻靜處,問:“何事?”
小雲再也忍不住,哇哇哭起來:“冷太醫,咱家王爺是不是得了絕症?”
“絕無!”
“那他為什麼……”小雲把寶翔近來的行止略說了一遍。
冷鬆聽了,還是兩個字:“無病!”
“啊呀,我的好太醫,人命關天!何況王爺是龍子皇孫?您借故去府裡看看……就算我求您了。”小雲聲淚俱下,差點下跪。
冷鬆擺手:“上火喝水,勞累休息。養身養心,何病之有?閒得無聊!”
他倆正在拉扯間,隻聽門外幾聲馬嘶。有一個少年衝進鋪子,四處找尋冷太醫。
冷鬆一把將小雲推到門板後邊,不慌不忙應聲。
小雲從門板縫隙裡看得分明。那是個小宦官,十六七歲年紀,膚色微黑,腿腳微跛。
小宦官抓住冷鬆,嘰裡咕嚕,冷鬆拉著臉:“萬歲隻傳我一人去蔡府?”
“不止是你。趙太醫,張太醫,俱在當值,已奉旨先往那邊去了。”
冷鬆對門板望了一眼,收拾藥箱說:“事不宜遲,我這就隨你走吧。”
小雲在門板後聽得傻眼。想王爺這病是沒人看了。倒是蔡府,叫那麼多太醫,連皇帝也驚動,出什麼大亂子了吧?蔡述是王爺表弟,還給王爺送過好吃的。所以……這回沒白出來,得趕緊上王爺那邊顯擺一下消息靈通。他等冷鬆離開,撒腿回了王府。
進了臥房,也不顧三七二十一,把寶翔喊醒了,趕緊奉上這一新鮮事。
寶翔聽了,睡意頓消,自言自語道:“難道蔡述天不假年,這麼就不行了?或者是……”
他驚出一聲冷汗,覺得口渴,囔囔喝水。小雲送上杯子,寶翔呸了一口:“換酒來!”
小雲胸臆大寬,暗讚太醫胸有成竹。王爺果然沒病,閒得無聊而已。
寶翔喝了酒,想蔡家必有非常大事。按理說事不關己,自己可裝作不知道。但老天既然叫自己也知道了,於情於理,實在少不得去探一探。換在從前,以他脾氣,換了緊身衣,冒險跳入蔡家便是。可如今,再走江湖行徑,若遇上麻煩露餡,倒像是不思悔改。如此,還是以王爺表兄的身份,光明正大前去才好。
既要去,自然要找理由。蔡述好讀書,又講究吃。可倉促之間,廚子做不來。他翻箱倒櫃,找不到什麼好書,隻有一套藍辛從海客手中買來送他的洋人春宮有點意思。西洋人的春宮俱畫在羊皮紙上,人物個個皮白如鬼,碧眼黃毛。書沿燙金,麵上鑲著紅藍寶石,裝在一個銀製匣子裡。寶翔抱著匣子,套上龍袍,半跑著出了小院。
他出來匆忙,有喝了冷酒。被夜風一吹,打了個咯。
一路上,他恨不得插翅到了蔡府。本來他和蔡述看不對眼。可到了節骨眼上,他想起來彼此幼年相識,也有過心照不宣,相逢一笑的好時候。
他是見不得蔡述這麼輕易撒手人寰的。
至於是不是什麼蔡述的計謀,皇帝的陷阱……他也不管了。
看來人多睡覺,會變成傻大膽,究其原因,是忘記了好些不愉快。
寶翔到了蔡府側門,才下了轎車,未來得及與蔡府家人交應,就聽到裡頭雲板響起。
不止寶翔,蔡府家人俱大驚失色。
寶翔身子一晃,問身旁的人:“適才敲了幾聲?”
入夜寂靜,人人聽得分明。可為了慎重起見,雲板再起,寶翔跟著旁人,重又數了一遍。
“四聲。”有人說。
寶翔自言自語:“四聲!”
春風醉人,他心涼如雪,隻是想:死了,又死了一個!
世事如棋,當真是局局變幻,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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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結束。請看第四卷:一鉤冷月“驚變篇”。)
1,“世事如棋局常新”:這句詩出自宋代詩僧誌文的《西閣在孤山》 。全詩如下:
楊柳蒹葭覆水濱,徘徊南望倚闌頻;年光似鳥翩翩過,世事如棋局局新。
嵐積遠山秋氣象,月生高閣夜精神。驚飛一陣鳧鷲起,蓬葉舟中把釣人。
2,醜時:半夜一點到三點
3,雲板:又作“雲版”。一種兩端作雲頭形的鐵質(或木質)響器。舊時官府、富貴人家和寺院用作報事、報時或集眾的信號。一般吉事用三聲,凶事用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