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人間清月夜 此人實在是形隻影單,……(2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5874 字 8個月前

他身心舒暢,不禁麵帶微笑,眼光順著庭中一樹雪白桃花,向著涼亭一瞥。

哪知就此一瞥,他差點嚇得魂飛了。

隻見亭中有人獨坐。白衣勝雪,瘦影孤潔,背對桃花,好像一縷幽魂。

不過蘇韌並不信鬼神,定下驚魂,倒是認得這個人的。

曾記得他與他邂逅時,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那人回頭,見到是他,點點頭,臉上看不出什麼神色,隻說:“嘉墨,你倒是機敏。一點動靜都瞞不過你。”

蘇韌吸了口氣,對那人說:“蔡閣老,您怎會在這個時候光臨寒舍?”

蔡述的聲音像個少年,頗為單薄,他仰頭看看月光,說:“這本是我的房子啊!我想避開閒雜人,又沒彆的地方去,所以拿了舊藏鑰匙來坐坐。真沒想到,新主人會在這時候到後院迎客。”

蘇韌走近涼亭,低聲問:“下官聽到外麵有動靜,是城中有新消息嗎?”

蔡述點點頭,退後了半個身子,把臉全藏在黑影裡,可眸中亮光,無法遮掩。

他靜靜說:“是啊。我的母親三公主,在前半夜裡薨逝了。”

蘇韌一聽,麵上變了顏色。三公主是個廢人,蔡述不婚,亦以母病為借口。這時她死去,本不意外。他立刻想到此事對蔡述和朝廷的意義。但是,他的反映往往更迅捷於他的思維。

他向蔡述行了一個大禮,語氣惆悵:“閣老,務必節哀。家母離世多年,雖然她隻是一屆村婦,但我明白閣老之心情。”

蔡述閉上眼睛:“我的心情,你不可能明白。你可知道,我家中除了我,人人大放悲聲。王公貴戚重臣們,此刻正忙於準備,等天亮後上門吊唁。可是我,一點也不傷心。我母親的樣子,你是沒見過。她死了,對她倒是解脫。我家早就備好喪事用品,也用不著我操心。”

蘇韌聽他出此怪言,想到自己母親,記得自己那時似也未掉一滴眼淚,淡淡說:“我明白。”

蔡述默然,蘇韌也默然。他刻意不看蔡述,隻盯著桃枝殘蕊,冷冷想:母親死了,按照禮製,這人就要守三年之喪。不知他是否肯放手。他雖然說不傷心,但未必舍得權柄。

蔡述立起,白袍飄然,臨欄眺望:“那邊是萬歲禦賜的牡丹吧?此時花尚未成,理應去其瘦蕊,世人謂之打剝。你可知我父親精於護花?他不愛滿園黃紫,隻喜兩三枝風流。”

蘇韌到了這時,方覺手冷。他想珍珠叔叔的“風流護花”,自己倒是領教過的。

他低眉順目:“多謝閣老賜教。下官夫妻是鄉下人,牡丹嬌貴,能開一朵是一朵吧。”

蔡述居然笑了一聲,他依然憑著欄,仿佛和蘇韌講話,又像自言自語:“我小時候,曾跟著廖嚴在這處小房子裡念過書。父母親都常來看我,但他們之間從不說話。我總想:以後我大了,日子一定會好起來。然而,那一年居然是我一輩子最開心的時候了。後來,我母親跌傷了……我也嚇得病了……我父親那時候,在家裡種了一株牡丹。牡丹花開,朵朵血紅,他笑著叫我看,我看了,吐得昏天黑地,再後來……就是在杭州遇到你們了……我真喜歡小孩子,和他們在一起,世上事會變得純粹,而非本來麵目。”

蘇韌低頭,嘴唇微動,終究不吐一字。

蔡述看著他,又問:“蘇韌,你比我早生些,對麼?你是生在六合?你家就你一個孩子?”

蘇韌抬頭,直麵蔡述說:“是,下官是丙午年十月生。生在六合。父親年老,母親早逝,隻有一根獨苗。”

蔡述雙手籠袖,輕聲道:“我本來以為我家隻是我一個,可今日母親臨終,回光返照,竟然與我說了一些往事。原來,我還有個弟弟。可惜他與我同父異母,命運不佳,早就化成灰燼了。那倒是好,想我爹爹心裡牡丹,並不是我們母子,早與他們團聚去了。”

蘇韌聽得這話,背脊一陣發麻。他想起牛大興的故事,再想起沈凝身世,忽發現蔡述此人,實在是形隻影單,寂寞無雙,而且,活該如此。

蔡述說完,轉出涼亭,布鞋碾過落花,肅然道:“母親去世,我便能無所顧忌,為所欲為了。我爹爹,雖然你怕他,但他還是待我好的。他教了我太多,我每身處花園,都會想起他在身側。”

蘇韌閉緊了嘴,神情竟是脆弱無助,又彆無選擇。

他在這種時候,得陪伴這麼個人,聽著這樣的話,怎麼也不可能有精神。

蔡述端詳他,鼻尖一動,眼光銳利如電,複化成水色,終於道:“我走了,今夜多謝你聽我說話。蘇嘉墨,我一直覺得,你有點像我,隻不知哪裡像。”

蘇韌躬身道:“人死不能複生,大人請節哀。”

蔡述望著園子,長歎道:“人間聚散總關情。不久,你恐怕會有兩難之境地,正如我今夜一般。”

蘇韌到這個份兒上,再無心裝聾作啞,隻能直麵他道:“下官冒昧,揣測得閣老的兩難為何。請問閣老,下官的兩難又是什麼?”

蔡述嗤笑,漠然至極:“你我的兩難,怎麼可能一樣?”

蘇韌不動氣,依然神態溫和,追問道:“下官若出了玉虛宮,回到了內閣,閣老會在嗎?”

蔡述居高臨下,睨視著他道:“蘇韌,我不服輸。我母親薨逝,但皇子年幼。我敢冒人倫之大不諱,哪怕與天下君子都作對,也不可能坐在家守喪。”

蘇韌展顏,隻說了一個字:“好!”

這個瞬間,頗為玄妙。蘇韌已知道他與蔡述注定為敵,也預感到了對他何謂“兩難”。

然朝堂之間,本應力爭上遊。

他既能以一笑掩之。此後如何遭際,也是他與譚香的宿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