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墨仙人 好比是畫一幅潑墨圖。全是黑……(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7299 字 8個月前

蔡述之母三公主的去世,乃是朝野內一件大事。聖上欽定三公主諡號“宣”,並命與蔡文獻公合葬。皇帝還下旨輟朝二日,親自在禁苑內設祭。然而本朝的天子是常年不上朝,終日愛祭祀的,所以滿朝都沒覺出有何異樣。隻那蔡述家每逢做七,顯貴雲集,排場豪華,比起年前沈明家那場梅花盛會,真有過之而無不及。

蘇韌作為內閣中書,自然頭一批就上蔡府去了。完了禮數,他不得不趕回宮中監工。

順風耳為娛百姓,每過七日便出一期號外。特刊登出席的大小官紳名字,再畫上貴人們舉哀之各色形狀,更兼描繪名流素服花樣百出。號外上的消息說是因為蔡家尚沒有主婦,蔡姑老太又上了年紀。所以大公主義不容辭,過府代為接見吊唁的女眷。又說蔡家門戶單薄,多虧馮倫等眾駙馬上門去幫助應酬,才能應付周道。

譚香蘇密母子無聊,在家翻看三嫂買來的順風耳。譚香看到報上簡筆勾勒的嘉賓唐王,白衣玄邊,眼窩深瞘,憨態可掬,忍不住說:“這哪畫得像你大白叔叔?實在像個胖狸子。”

蘇密嗯嗯著搶過順風耳來。他麵前放著三個小碟。一碟榛仁,一碟乾棗,還有一個碟子盛得都是他挑出來“品相不好”的小食。譚香歎息,把那碟兒子不要的撿來全吃了。蘇密瞅了半天,才說:“找到爹名字了!他不是在宮裡當官嗎?怎把他放在犄角旮旯裡?”

譚香咽著棗說:“能上邊縫不錯了!多少大人物啊。京城大人物不值錢,比牛毛多!哪像我們老家,一個縣官就前呼後擁,威風極了!”

蘇密又看:“哎呦,把咱爹字都寫錯了。他不是墨水的墨麼?怎麼變成帶心的默”

譚香擦著手:“上門的人太多,順風耳大概裝在旁門,當然搞不清楚了。”

蘇密搖頭嘖嘖:“看來,咱爹還是個蝦兵蟹將。大白叔和蔡閣老的名字,有誰敢寫錯啦?”

譚香拍了下他肩膀,不以為然道:“小東西!你算是識得幾個人字了,胡渣渣什麼呀?你爹自己不計較,要你來計較?”

蘇韌翻了翻眼皮:“你怎麼知道我爹不計較啊?”

譚香語塞,佯裝要打。蘇密嘿嘿,隨手丟下順風耳,出門喊順子,命她為他泡杯玫瑰露來。

他一走,譚香耳根子清靜,心思也活動。她知道蘇韌是去儘過了人情。但既然大公主在那府裡坐鎮,自己是否也應該去表示一點呢?她與蔡府往來幾番,算有淵源。最要緊處,是蔡述不僅是蘇韌的上司,更是蘇甜的養父。如果自己去蔡府吊唁的話,興許蔡述看在大公主麵子上,能讓她們母女見上一麵?她越想越合情合理,決定在七七之前去蔡府一趟。

她覺得:蘇韌說穿了,是個麵薄的人,所以這個打算,還是先不要告訴他為妙。因此她趁著在家閒暇,打造了一整套縮微的木頭明器。妝台憑幾,琴案臥榻,最大不過半個巴掌,可是累積成一套裝入匣子,也甚可觀精致。三公主的七七之前,譚香完工。她寫了一個最簡單的帖子,隻有“節哀”二字,落款寫得卻是蘇韌,再是譚香,她想了想,補了“敬上”二字。

她歎了口氣,想既然是當明器送人,自然是要預備在七七被燒掉的。可這些玩意,真比市麵上紙糊的好看多了。隻希望將來小蚌殼的娘在冥府裡,也能用得舒心。

蘇韌開春後為公事所累,吃飯睡覺都不得安穩,可他回到家裡,還強打精神與譚香娘兒倆有說有笑。譚香總是笑臉相迎,不讓他為家裡多操一份心。

她又攔著蘇密,不許小家夥多纏他爹。

一天,蘇韌回家格外早。譚香便攛掇他趁機洗發。洗完了,她幫著三嫂收拾了屋子,再出來,見蘇韌正在庭中柳樹下坐著出神。他眸子灼灼,似笑非笑。

譚香忍不住逗他道:“相公莫不是害了相思病吧?”

蘇韌回神,玩笑道:“老婆在眼前,最不用相思。”

譚香靠著他道:“想什麼?”

蘇韌老實講:“想蔡述。他家七七快過了吧…… ”

譚香馬上說:“是啊,他不定傷心成如何呢。哎,也是可憐人!”

蘇韌笑了,輕聲道:“三公主此時才去世,享儘了哀榮。可我倆的媽早就沒了,又有誰在乎?咱們可憐彆人,誰來可憐咱們?”

譚香盤腿,把臉靠在他的膝蓋,低頭說:“阿墨,我有你,你有我。咱們不要人來可憐。他是個孤單人,哪怕再有權有勢,沒了親媽,到底是可憐的。”

蘇韌沒有言語,閉上了眼。他的膝上,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阿香的氣息。

帝京五月,皇城煙柳。柳條煙穗,拂過頭麵。千絲萬縷,都是舊年時光。

不知為何,蘇韌忽然想起小時候,蘇先生在私塾裡教他念的兩句《柳枝詞》。

“不管煙波與風雨,載將離恨過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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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韌自幼處於淒苦之境,因此不愛感傷。即便他偶然感傷,也劃過皮毛,傷不到心神。

近來他雖然累,但也頗有樂趣。這對彆人是不足道的,不過他確實自得其樂。

他發覺:做一個事情,麵對各種人,好比是畫一幅潑墨圖。全是黑色,有深濃淺淡之分。所不同的,是他這個“畫匠”自己才知道的“度”。多一分太浮,少一分太假。

蘇韌早上入宮,便走到工地上巡視。離萬壽節不過半年,因此大家夜以繼日,都在搶工。蘇韌是個年輕人,並不懂行,也沒資曆。所以對工地上的官吏工匠,他不能挑刺,也不可擺譜。唯有在大夥的近旁時時出沒,占個“苦勞”,才能服眾 。

他已放棄了自家帶素食,在工地上的餐食俱與眾人相同。營造本是費力活兒,膳房準備得全是大魚大肉。蘇韌為表示同甘共苦,到喝水時,他就在泥瓦匠行列裡拿個水瓢喝一勺;到吃飯時,他在木匠堆裡捧個食盆,貓腰吃著,靜聽師傅們談論技藝之事。他內閣中書能這樣“近”,工匠們是不能不服氣的。

開春後,官吏們輪流值守夜間工地。蘇韌仗著家離紫禁城不遠,常常夜間再進一趟宮,出沒於工棚,隻差沒帶鋪蓋卷賴在這片地上了。因此,官吏們跟著他雖然辛苦,正因他這份“近”,不好有所疏忽,連做夢都不敢有怨言,隻怕被他聽了去。

這日,蘇韌正坐在一群人裡,不顧油膩津津有味吃著午餐,卻聽手下吏員報告,內閣中書徐隱求見。蘇韌多日未與徐隱交應,聽得他來,少不得儘快吃完,小跑來到了監工的工棚。

到了帳篷口,蘇韌朝內一瞥。隻見那位頗有才名的中書正襟危坐,依然麵色萎黃,身材佝僂。

蘇韌一哂,想徐某這是為了誰來?

他臉上擺出肅然表情,緩緩整理冠冕,再從袖裡掏出一把寸許毛刷,將肩頭腰帶間灰塵掃去。他這一板一眼,做得比較慢,自信對方是會看在眼裡。對徐隱這樣的清流儒者,“敬”意是一定要做到的。你不喜歡他們,他們未必放在心上。但是,你若不“敬”他,他會恨你入骨。

待他入見行禮之時,徐隱表情已頗舒展,蘇韌知道對方受用,神情反而更嚴肅了。

徐隱說:“ 小弟這次來,隻是問一問工程進展。蘇兄也知道,今年新立東宮,陳閣老不能不先擬定萬壽節的禮製,以備顧問。若新宮落成,儀式會有差彆。”

蘇韌心想:蔡述母親一死,陳琪等人那麼快就把他算作“出局”了麼?

也是,丁憂乃是天經地義。

本朝除了一兩個不得好死的權臣前輩,真沒一個敢於被“奪情”的。

不過,徐隱所問之事,本不是機密,不可能待價而沽。蘇韌便請徐隱上座,彎腰推開工程圖,一五一十,詳儘告知。他說得一字一句,邊說邊與徐隱對視,好像在等待對方的回應。

說得徐隱的目光都柔和了不少,不禁道:“ 嘉墨,你這樣精誠辛勤,陳閣老一定會賞識你的。”

蘇韌雙手攏圖,對徐隱長揖道:“徐兄謬讚了。小弟雖駑鈍,但也知道陳閣老是朝廷砥柱。保護國本,擬定禮製,哪一件不比營造宮殿辛苦?小弟定然有不是處,隻望陳閣老海涵。”

徐隱正色說:“我等為國領命,自然鞠躬儘瘁,萬死不辭。”

蘇韌心中又一哂,暗說:太子沒了,還可找一個太子。禮製之類冠冕堂皇,還是免了吧。宮殿總歸有四麵牆,禮製完全是廢話。孔聖人講:克己複禮。大家都不能“克己”,怎麼有可能“複禮”?連陳琪也忍不住蠢蠢欲動,想借機掌握朝政,還粉飾清高。

他這樣想著,口中稱是,對徐隱拜了一拜。徐隱深深彎腰,回了他一拜。

他送走徐隱,鬆口氣,耳邊一陣笑語,隻見一群穿戴華麗的官員朝這邊走來。

他一看,原來是戶部尚書裴敏,還有他的老相識毛傑,並另兩個戶部員外郎。

毛傑見了蘇韌,老遠就揚手揮揮:“阿墨,有日子不見了。”

戶部,上梁不正下梁歪。裴尚書年過花甲沒個正經,與僧人方士勾肩搭背,去年娶了第八房姨娘,湊成“九美圖”雅事。毛傑等人上行下效,紛紛納外室,吃花酒,搜羅神駿古董,以資炫耀。以蘇韌看,這幫人倒不道學,也活得輕快,可是不知不覺中,消耗自身太厲害,官帽下個個都“虛”著。真有雷霆風雨,簡直不堪一擊。

此時此刻,他用得著戶部,彼此去年來互為表裡,甚至“吃”掉了大富豪沈明。

所以蘇韌雖然嫌忌這班人愛起膩,當了麵倒能打成一片的。

裴尚書親自來,說是為了看戶部與工地的銜接。他這份勤勞,實在蹊蹺。但蘇韌明白:裴敏是蔡派的人,靠慣蔡氏父子庇護。如今蔡述在家作“七”,並沒交個底。裴尚書年過六十,本想著在榮華富貴中全身而退的,現在卻懸了顆心,隻怕“晚節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