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實在不能再出差錯。至少這份協修宮殿的功勞,他是一定要的。
蘇韌領著裴敏四處轉悠,配合著尚書或歡欣或憂慮的表情。他笑語盈盈,與毛傑挽臂並進,不露聲色地誇讚了戶部的協作之功。裴尚書滿意非常,拉著他手,同他談了京裡的新菜式,又眉飛色舞,與蘇韌提到了新進的優伶,最後,從懷裡摸出張請帖,塞入蘇韌懷裡,讓他們夫妻參加他最寵的第六娘子壽宴。
毛傑忍不住笑,給了蘇韌一個眼色,似乎感謝他為裴老兒解憂。他故作癡樣,頭靠蘇韌肩膀笑道:“古有解語花,今有蘇中書。好一位官人啊……”
戶部的人最喜這般沒大沒小玩笑,一群人爆起哄笑。
蘇韌吃了個蒼蠅般不自在,卻隻伸出三隻手指,把毛傑輕輕往外一推,笑道:“名花已有主!就算沒主,誰敢頂著豐娘那把宰牛刀,來接毛兄你這盤菜?”
裴尚書等哈哈大笑,毛傑摸摸後頸,笑得親昵。蘇韌笑,蜜裡調了油,多少也有點膩。
蘇韌好不容易打發了他們,才收了笑,打開請帖,裡麵夾了一張不大不小的銀票。他心想:昵者,對人對己,都少尊重。將來,戶部不可能永遠是這班醜角。此番利用之後,要找個辦法,如蜻蜓點水,漸行漸遠,才得穩妥。這銀票既從交際場上來,便用在交際場上罷了。
聽說沈凝前幾日患了風寒,現在正在將養中,正好買點禮物拿去送他。
蘇中書成日間忙得和蜜蜂似團團轉,彆人尋不見他,總想他正在哪處忙活,卻想不到他見縫插針去辦私事。他看時辰尚早,便溜了出去,尋到皇城根一家古董鋪子。老板是他的同鄉,在江蘇會館中認識,論起來,那人算圓然的舊識。圓然橫死,老板在會館還替他辦了場法事。
蘇韌領沈凝去他的鋪子逛了幾次,沈公子隨手挑了些玩藝。於是老板對蘇韌感激不儘,常說蘇韌是個忘年交。蘇韌本來不通古董,且毫無興趣。但他向來以為藝不壓身,況且這行是時髦。所以他偶有閒暇,會去店裡陪坐,旁觀老板替人掌眼。
老頭知道他是不買不賣古董的,所以放心教了他一二門道。
蘇韌剛走進鋪子,便聽老板與夥計長籲短歎。他自幼機警,在彆人掃興時,能溜則溜,儘量不往人前湊。
他收了腳步,又聽老板說:“可惜了這件寶貝!”
蘇韌心念一動,邁了步子,歎息道:“想是晚輩來得不巧了?”
老板見是他,打發夥計下去,告訴說:“嘉墨你來得好,老朽正失意沒處說。哎,都怪我那混賬老婆。好好一方宋硯,原是奇貨可居。她卻拿出來給我家小孫兒玩,還摔破了。”說完,一陣歎息,連連跺腳。
蘇韌瞧老頭手裡一方硯台,式樣古樸,並不稀奇。
他跟著歎息,拿手指碰硯台邊兒,語氣難過說:“好生可惜!”
雖不懂行,卻能悲喜與共,這就是他為人貼心之處了。
老頭兒頗為動容,可到底生意場上摸爬滾打過的人了,不久便豁達了,不再歎氣。
他告訴蘇韌說:“嘉墨你年輕,未如圓然師傅當年開過眼界,哪知這方硯台的貴處這硯台乃是宋朝的蘇東坡送給長子蘇邁的。你看此處銘文,有這麼四句:
以此進道常若渴;
以此求進常若警;
以此治財常思予;
以此書獄常思生。
東坡先生是剛正不惡的賢臣。宋亡至今,幾番兵禍,名硯能流落至老朽之手,豈不是寶貝麼?可惜到底無緣,還是壞了。”
蘇韌思索,覺得那四句話是好話,但不對自己脾胃。可人不管奸惡,教育兒子,當然是要講光明正大的道理。他今日來,本想托老板找尋件文雅禮物送給沈凝。沈凝什麼好硯沒有見過,倒是這硯台,許能投其所好?
他問:“老兄,這硯破了,還能賣幾錢?”
“哎。若不破,許能賣千金。若破了,真不知能得幾個錢?本來識貨的人不多。”
蘇韌說:“老兄彆愁。我跟你交往有時日,並未怎樣幫襯你,隻會向你討教。我這裡恰有張銀票。你若不嫌數目少,拿去罷了。算是老哥你把寶物讓給了小弟。可好?”
那掌櫃頗為驚喜,隻怕蘇韌反悔,再三推辭說不妥。
蘇韌擺手笑:“我並不自己留著。老兄你知我統共那麼幾個親朋。我轉眼是要送給雅士去的。”
掌櫃恍然,收了銀票,詢問道:“沈老爺是看破紅塵雲遊四方了,可是沈家那麼大家業,沈狀元可是能支持下來?老朽做這行多年,看慣從盛轉衰,王孫公子,轉眼不如乞兒。一朝天子一朝人,何必氣焰囂張,又何必咄咄逼人。左右嘛,就那麼回事。”
蘇韌微笑,挑了句雅的說:“所謂‘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老哥哥教誨的正是。”
掌櫃幫著蘇韌去包硯台,又替他選了幾件畫扇帶扣,一並打包。
老頭又道:“此話隻好你我之間說說。前幾年不是有個順天府大案麼,你還記得嗎?”
蘇韌累了一天,這時靠在太師椅上。聽了問話,他眸子一動,靜靜說:“隻記得死了些人。”
掌櫃的環顧四周,壓低聲說:“誰不知他們是冤枉的?有人寫了告密信,才牽連了好些文官儒生。這方硯台,原是張光祖所藏,後來他壞了事,抄家人漏下的。老朽我當時看那位典賣硯台的張小姐走投無路,沒刻意壓價。張家小姐真是十分顏色,不知後來流落到何方去了……這硯台,輾轉來回都在我們江蘇人手裡。真不知將來江蘇之地會起何等波瀾?”
蘇韌想了片刻,探身查看店口的日頭,發笑道:“ 老兄你古道熱腸!廟堂之高,豈是凡夫俗子能夠知曉?老哥你掙錢養老,小弟我混口飯養家。天色不早,小弟得趕了。你我改日再敘。”
他辭彆了掌櫃,到附近的珍味齋買了一盒回回奶糖,再回到宮城。他照應同僚 ,打點上下,忙到月升中天,也顧不上喝口茶。
等到坐上馬車歸家時,他才覺口渴。他掐指盤算,近來與沈凝往來較疏,得抽空維護他們之間的“親”情。此外,那夜在皇帝麵前,他曾大膽編排沈明。可當時他並不知道皇帝的神機。事後,沈明人沒了,他倒覺得自己有點畫蛇添足。
皇帝的做派,隻要能為他所用,奸惡之徒,倒不要緊,隻怕是你不馴服。
皇帝已經到了這步田地。他不許人近他,更不要人親他昵他,他隻要人怕他。
所以,蘇韌雖沒機會麵聖,還是決心要借機表達出對皇帝的畏意。
蘇韌到家,對出來迎接的三叔吩咐:“明晚我要宴客,你置備一席酒菜,買壇上好的葡萄酒來。你再買匹梅青細綢,並一把碧綠的絲絛……”
他如此這般吩咐完畢,三叔才說:“老爺,咱府裡應酬日多。是不是要添置一個小廝?”
蘇韌一笑:“你是管家。你說買,那就該買啊。可彆買那種齊整伶俐的小廝,他們愛生事。長得笨嘴不巧的童兒倒合我意。銀子你問太太支足。我不在家,太太他們可出門散心麼?”
三叔謹慎說:“太太少爺常在家。今日坐馬車出去,黃昏才回府。”
話音剛落,蘇密衝出來,摟著蘇韌道:“爹爹!”
蘇韌看到兒子,高興得笑出聲來:“乖寶寶,還不睡?”
他從懷裡摸出一個錦盒,說:“給你的!真乖。來,我抱你進去!咱們蘇少爺走著有多累。”
蘇密在他懷裡,抓著盒子,撇嘴說:“又是糖?我今天吃夠了。”
蘇韌莞爾道:“怪爹爹不好。下回買彆的。”
“彆的也吃多了。爹,今天我見到姐姐啦。”
“唉?”蘇韌腳步一滯,臉上尤帶著笑:“你們上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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