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卻被無情惱 阿香,你不要犯傻。為……(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7244 字 8個月前

其實,這天正好是三公主的“七七”。譚香自然是領著兒子去蔡府拜祭去了。

她心裡拿定了主意,一早就催著蘇密起床打扮。蘇密今非昔比,有他爹留心添置,兒童服飾已是堆了滿箱。譚香特意替他挑件黑底素紋的羅袍。輪到她自己,可犯了愁。因為她穿衣服全憑自己喜好,蘇韌從不多嘴。可件件偏於鮮豔,壓根不適合吊孝穿。她就腆著臉,向三嫂借了件灰色的夾衫穿。三嫂陪笑道:“太太,不是我多嘴,這可不成話!太太正當青春,相公又是做官的,怎能穿身我老婆子穿舊的衣裳?”

譚香看那衣服寬大樸素,便對三嫂說:“好嫂子彆擔心,我本是窮苦人家出身,這衣服挺合我本分。穿了這次,我便不還你了。你與順子挑我家裡的一匹新布,我叫裁縫替你們製兩套新衫子可好呢?”三嫂聽了,感激不儘。她端詳譚香襯了灰衫,倒透出一股子素日沒有的端靜來。

譚香去了簪環,帶好禮物,扯著蘇密上了雇來的馬車。她原想趕早不趕晚,早晨即到蔡府。可沒成想這日因蔡府做七七,城內車馬阻塞,水泄不通。加之皇親國戚們紛紛出行,蔡府周圍的一些乾道,都以屏障封鎖,完全走不得。到了中午,趕車的對她說:“哎,太太,看這個陣勢,有車還不如沒車,恐怕咱們日暮都到不了蔡府。”

蘇密囔囔說:“娘,我快餓死了。咱們回去行不?”

譚香探頭張望前方,不肯半途而廢,便咬牙說:“咱們下車,走著去!”

她也不多嘴,把車夫索要的半日車費如數奉上,背著匣子,拉著蘇密就往人海裡擠。帝京最不少看熱鬨的人,蔡府周圍摩肩接踵,自然有小販乘機兜售。譚香買了一盒什錦剪花饅頭,又叫了兩碗羊湯,與蘇密坐在路邊棚子裡吃了。蘇密嫌腥氣,譚香嚼著饅頭,點他額頭說:“哼,你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從前我同你爹出去玩,一人一燒餅,兩人分碗水,哪有這麼花費的?你爹還沒怎麼樣,你就要爬天上去了。咱家哪有嬌貴的命呢?”

蘇密知道她暴脾氣,捏著鼻子喝了口羊湯,隻敢在肚子裡頂嘴。

譚香吃飽喝足,拉著蘇密繼續前進,可小孩子在人堆裡,難免讓人擠到。蘇密哎呦啊呀,譚香索性說:“我背著你走。”

蘇密躍上她背,抱緊她的脖子。譚香吸口氣,左肩掛著匣子,背後馱兒子,邊走邊問路,汗流浹背,足足走了一個多時辰,才看見了蔡府朱門。她喘口大氣,笑說:“ 可到了!”

蔡府門前掛滿了雪白燈籠。遠遠望去,仆役執事們皆渾身縞素。已是下午,吊唁的車馬依然絡繹不絕,還得排隊進門。譚香穿著寒磣,麵無脂粉,出了滿頭滿臉的汗,彆人都當她是看熱鬨的民婦。有客人的跟班嗬斥她說:“這裡是什麼地方?去去去。”

譚香估摸到不了大門口,想起自己走過蔡府一個邊門,便往那裡去。哪知那邊是專供吹鼓手僧尼道士出入的,門內川流不息,無人照應她。譚香大膽走進去,問:“我來吊唁,能進去嗎?我認得大公主。”

管事的看她一眼,滿臉詫異。再看她一眼,因吃不清她路數,抬手說:“請坐。”

譚香和幾個算命先生同坐在長板凳上。蘇密好奇,去玩個老相士的陰陽幡。

譚香連忙說:“彆!”她拍了蘇密小手,對老先生抱歉躬身。

老相士側頭看她,倒像吃了一驚。他不禁問:“娘子何方人士?”

譚香說自己是江蘇人士。老相士端詳她良久,歎息說:“小的走江湖一個甲子,娘子之相貴不可言。可惜娘子是真金火煉命……幾番劫數,唯有鍥而不舍,忍辱負重,才有成金之日。”

四周嘈雜,譚香被老頭的話嚇住了。她尋思他是開玩笑不必講得如此認真吧。待要再問,隻聽耳邊有人叫她:“你是蘇娘子?”

譚香抬頭,卻是一個照麵過的蔡府小廝。那個小廝附在管事麵前低語幾句,管事的立刻變了臉色,拱手道:“小的不認識蘇娘子,多有怠慢。此時此刻,大公主正與其他幾位公主,在紫芝堂午宴各家命婦。既然蘇娘子是我府裡親眷,不如先到女管事楊大娘處歇息,餘下的由她老人家定奪。你,領著她去聊複軒。”

小廝應了,便請譚香往裡走。譚香先謝了他,問:“如何說我是府裡親眷?你認得我?”

小廝分花拂柳,目不斜視,邊引路邊說:“娘子,咱們府裡姑娘是你養的,太子爺是你陪著讀書,小的們哪敢不敬連外頭順風耳都提過你。小的們跟著閣老,去了你家幾回,怎麼不記住少爺累不,容小的來背?”

譚香聽著不對味,狐疑皺眉說:“讓他自己走。”

那小廝將他們引到一處小園,便止了步。守園丫頭與小廝對語幾句,便讓譚香入內。

隻見戶庭靚潔,葳蕤垂帷,譚香問:“這是聊複軒?”

“是。如今府裡喪事,此處堆放祭品。”

正說話間,一位發白如雪的體麵老婦迎麵而來,譚香認得她是楊大娘。

楊大娘訝然道:“蘇娘子?”

譚香給她行禮,把自己來意與遲到原因一五一十講了。

楊大娘想了想,讚許道:“虧得蘇娘子你有心有力!大公主她們宴客後要輪流哭祭,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說上話。你的心思,老身略略明白。今天你既然好辛苦來了,老身不叫你空走一趟。你隨我來吧。”

譚香不敢多話,隻跟著她朝外走,園外有條步道,路側一塊圓石,刻著“采芳徑”三字。路邊叢植上藥濃花,綠醉紅迷,美不勝收。轉過一座假山,置於幽深境界。四周林薄蔭翳,不見天日,紫竹林中,有一茅屋,上書“棲清精舍”。

穿過竹林,便是條蜿蜒清溪,枕石而流,流到一清淺方井,井上有碑,寫著“小浣花”。旁有亭子,名為“水月亭”。譚香邊念邊記,想此番到訪,蔡府園林另有一番觀感。

他們一行,繞過水榭池館,過一小寺。寺牆遍掛紫藤,秀色天然,門口一盞石燈,樹塊竹牌,譚香認得是“明心寺”。寺門上掛著匾額,書法端妍,乃是“萬象逢春”四個大字。

楊大娘對她說:“這是我家閣老二十歲生辰時候寫的。他從不在外頭題匾,隻有府中才有幾塊他的墨寶。”

譚香聽得寺內誦經之聲,默念“萬象逢春”。

她忽然想到門口邂逅的老相士的話,不知為何,心內倉惶。

他們再往前走,春水拍堤,柳條拂麵。踏過石舫,登岸麵對著座三層木樓。

五色薔薇,夾種在婀娜柳樹之間。樓上書有朱筆“爾雅”二字。

譚香還沒問,楊大娘道:“這是今上當年賜給我家老主人的。此處是藏書樓。”

樓前侍兒兩雙,默然低頭,見了楊大娘,蹲個身,還是不敢出聲。

楊大娘讓譚香等著,自己徑直往樓裡去。蘇密壓低聲說:“娘,好靜!”

譚香抹了把汗,聽有童稚聲在樓一側念詩。

那聲音,夢裡曾來。再聽到時,宛如天音。

“清江一曲柳千條,二十年前舊板橋,

曾與美人樓上彆,恨無消息到今朝。”

譚香尚未反應,蘇密大叫說:“是姐姐!姐姐!”

他雀躍歡蹦,譚香忙不迭在他身後追趕。原來,樓側有一方五柳環抱的水池,內養錦鯉數百尾。蘇甜身著鵝黃衫子,頭紮紅梅色繡花帶,手裡還拿著一根新折的柳枝。

見了母親和弟弟,她喜出望外,揮舞柳枝朝他們跑過來,一把抱住弟弟,再叫聲:“娘!”

她淚眼盈盈說:“我還當做夢呢!娘,弟弟,我太開心了!”

譚香彎腰抱起她,說:“甜兒,你沒有變瘦。怎麼你不穿孝服呢?”

蘇甜瞧了瞧爾雅樓:“爹爹不讓我穿白的,說這喪事是大人的事,小孩子不必披麻帶孝。”

她眨了眨清靈的眸子,氣聲道:“我是說裡麵那個‘新’爹爹。他在裡麵曬書呢。娘,你和弟弟好不好?我爹爹呢?我好想見他。”

譚香撫摸她發帶,忙說:“我們都很好。你不要掛念。在這個家你要好好讀書,要聽話。”

蘇甜微微一笑:“我聽話的。爹爹常帶著我,還教我讀書。”

蘇密搶白:“我可是跟著狀元念書!你知道什麼叫狀元?就是天底下最聰明最明白書的一個!”

蘇甜並不反駁,從荷包裡掏出個糖果,笑嘻嘻攬著蘇密,教他含了,還親了親他臉頰。

他們娘兒三個正高興,池水裡多出來了個月白色的削瘦影子。

蘇甜笑道:“爹爹!是你教我娘來看我嘛?多謝你啦。”

譚香回頭,隻見蔡述依在柳旁。他人比從前更瘦了,臉色蒼白,毫無血色。

他的眼映著春日柳,濯濯翠色。譚香對他點點頭。他沒有動,審視他們娘兒仨。

飄舞的柳絮鑽進鼻子,譚香忍不住打個噴嚏,她用袖子掩住嘴巴,瞪大眼睛,直望蔡述。

這回,蔡述發了聲,照樣如少年般清亮:“多日不見。你從聊複軒,如何走來爾雅樓的?”

譚香尋思說:“ 嗯,我們先過了采□□,看到個什麼精舍,走過條小溪,看到水月亭,經過明心寺,上麵有你題的字。”

蔡述笑道:“好。你現已識得那麼多字了……”

譚香一愣,也失笑說:“我一直在學。識字真好。”

蔡述麵無表情,輕輕說:“是啊,再識字,你便可以讀懂信件,辨出人心了。”

譚香心想:難道我不識字,就不知道人心善惡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