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滿樓,金鈴響 他聽庭中風吹金鈴,滿……(2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7464 字 8個月前

寶翔哈哈道:“姑父,多日不見。想不到林協和百忙之中能有這等閒,趕明我也請他修補。”

馮倫見是寶翔,非常喜悅:“你那場病凶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說到林康,他這人雖有引人詬病處,但也有他的長才。我到老眼昏花之年,先前不過是個掛名,早該讓賢了。我叫林康隻管處理,不必跑遠路請示我。他管人事的,很不容易,左右討不到好。”

寶翔笑嗬嗬說:“姑父是大善人。朝廷空出來那麼多新職位,他撈錢都撈不過來,也就可以不計他的辛苦啦。”

馮倫不以為然道:“他難道是懸空的神仙?光他一個人吃香火錢?你坐在撈錢的衙門,上下打點,防人暗箭,更不容易。若不是我家裡今天客人多,我還留他吃晚飯呢。”

“嘻嘻,姑父,你請了誰?”

馮倫牽著寶翔手,帶他出書齋,過了道長廊:“我這都是一群閒人罷了。”

寶翔向前看,忍不住笑了。

卷棚下,擺著兩張八仙桌,八張長凳。一群駙馬爺,老少齊聚正打骨牌。

見了寶翔,他們也不放下骨牌,隨手打個招呼。

定國公主駙馬張雲年歲最輕,素與寶翔要好,這時正在坐莊,侃侃道:“我們這才五六天不見。病娃娃居然聽到了風聲,尋上這兒,是來破咱們這賭局來了?”

寶翔看他那板凳有空,擠過去同他並坐,伸指說:“小姑父,我不抓賭,我隻揭發。你一個大理寺卿,如今放著一堆堆的秀才案卷不管,跑這裡偷懶來了?你還拿著皇家的雙俸呢。”

張雲踩他腳說:“天煞的,你不知我當年就不想當大理寺卿麼?定國肯下嫁給我,我對日頭發誓:這輩子靠著公主混老婆家飯了。我說我膽小,定國也說:我家裡的傻,哪有三姐家蔡揚一半的胸襟?萬歲發話:小張你彆愁,朕這是太平盛世,刑部能攬自然攬了去,不會到你棘寺。可現在呢?刑部要大理寺同審。不隻審一個,得審一把水蔥似嫩翰林出身的。我已告了病假。定國憂鬱,你不是不知道。我也抑鬱,這病八成傳染……哎,姑父,輪到你出牌啊!”

福國駙馬陳炬年過古稀,出了牌,慢條斯理說:“小張你真彆怕。家裡有公主,你隻想吃口飯,打打牌,誰管得著?那工部,我連假都不告,乾脆不去了。各地工程,除了紫禁城裡的,哪有錢來做?敘之招來那笑模笑樣的,叫什麼來著?……蘇韌,他倒是能乾。我打算工程完了,保舉那後生一程。這地方,想做的隻管做,不想做的強不了。”

邊上一桌駙馬打完一局,小廝們忙著上茶。坐莊的裕國駙馬,把象牙骨牌磊成山,輕抽一塊,嘩啦啦全倒。眾人皆笑。裕國駙馬打京白謔道:“倒了一張,再連兒一張,擋都擋不住!”

寶翔哈哈笑,心想:這倒是個玩法。真不知蔡述坐莊的那一局,哪張骨牌會壞事。

眾人笑音在耳。長廊陰影裡,有個人以更字正腔圓的京白問:“哥幾個樂得甚麼似的今兒說出來,咱們同笑笑。”

廊邊掛著的金鈴,汪汪作響。那人身長鶴立,衣袂當風。他身後,跟著一個老侍。

眾人瞪眼結舌。張雲手裡骨牌,“啪”的掉地上。陳炬整個人一哆嗦。

寶翔一口氣沒岔開,猛地咳嗽。姥姥的,怪不得戒嚴,原來皇帝出宮,竟在西郊!

馮倫麵露詫異。憑著與皇帝的老交情,好歹他頭一個穩住了,下跪道:“臣等恭請萬歲聖安!不想聖躬降臨鄙處,臣等倉猝接駕,望吾皇恕罪。”

駙馬們不愧玩骨牌的老手,默契地一個個跪倒,口中都是萬變不離其宗的問安話。

皇帝唇邊一絲笑紋,連說平身。

寶翔因位置關係,跪在末尾。皇帝對他親切點頭:“飛白瘦了,還是胖點好。”

“遵旨。臣回去進補。”寶翔仰麵,笑得無邪。

皇帝掃視桌麵,藹然問:“你們在打骨牌?好個興致。朕多少還記得規則,可惜無人陪著玩。”

沒有人敢吱聲。寶翔想:有皇帝在旁,能自在起來的,那不是人。

馮倫言笑晏晏:“臣記得萬歲,蔡文獻公,唐恭王,還有臣一起打過通宵。蔡文獻公牌藝精湛,但還不及萬歲。先帝曾說;太祖子孫中,唯有萬歲您是鐘靈毓秀,多負才藝。”

皇帝慨歎說:“父皇為政勤敏,朕在這一點上,望塵莫及。朝政先有蔡文獻公鞠躬儘瘁,再有蔡敘之子承父業,勉力維持。蔡家不僅襄助時政,更是太子的外家。蔡家,眾卿,與朕本是一家人。天下蒼生,所賴不過我們一家而已。大家是榮辱與共,同氣連枝。各位打牌歸打牌,勿忘了淵源。”

皇帝多年來隱身,少有對大家講這麼多話。眾人屏息領會,山呼萬歲。

寶翔離龍體近,嗅到殘餘藥香,不知為何,心曠神怡。

皇帝對馮倫說:“朕名為閉關,實有惜花之心。今日偶然出遊,恰路過子約園池,欲重溫舊夢。既然是一家子,各人不用拘束,陪朕一同賞花。”

馮倫欣然:“臣等見識淺陋,幸有萬歲指點迷津。如此君臣同樂,實在三生有幸。”

寶翔瞅瞅桌上東倒西歪的骨牌。想皇帝雖不是神,但和他一起,再俗的都能雅起來。

眾人簇擁皇帝來到後園。馮家彆墅牡丹,自有特色。一片花叢,無白無黃也無紫,儘是紅花。丹砂淺粉,胭脂赫赤,托於綠葉之中。因地處京郊水澤,多有野禽。馮家以紅繩係著金鈴,串於花枝之間,以驚群鳥。皇帝龍顏大悅,道:“這不是皇後妹妹的法子嗎?”

馮倫悄聲說:“是。後妹巧慧,臣家以此紀念。”

皇帝望著一片紅花,對身後範忠說:“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如今三公主去世,蔡揚與她合葬。皇後之妹,當時以纖纖弱質,泯滅於兵亂之中。她香巧玉隕,作古多年。朕念皇後姐妹情深,思之愴然。應追贈其越國夫人之位,給予‘懿”諡號,立塚於蔡文獻墓側。”

眾駙馬聽皇帝淡然提及一段公案,且做個了斷。因他們多少都曉些內幕,實在不便有所表情。

隻有寶翔,年紀尚輕。他聽庭中風吹金鈴,滿目花紅如血,想孝貞姐妹美人薄命,頗覺齒冷。

他想:皇後的妹妹,不是早就躺在孝貞墓裡了麼?難道再立個衣冠塚?恩斷義絕的,非合葬一穴。情深義重的,死了還要拉出來演戲?難怪蔡揚那麼絕一個男人,臨死都忍不住痛哭。

皇帝坐在朱欄前,神情靜謐安詳。眾人聽了口諭,都倚欄坐了。寶翔和彆人一樣,不敢坐實。

皇帝想了想,問馮倫:“西湖的關壽眉,是留在你這養老麼?”

“回萬歲,他眼已盲,耳半聾。每年皇後忌日,他都會在花前彈唱,牙齒落了——漏風 。他有個孫兒,得其真傳。萬歲若不嫌他年小,可傳他出來獻醜。”

張雲輕輕告訴寶翔:“定國下嫁時,我十六歲。聽過關老彈唱,真餘音繞梁。”

皇帝首肯,不久,管家領著一個削肩少年出來。少年跪在花間叩頭,呈上彈詞曲本。

皇帝轉身,讓年紀最大的福國駙馬陳炬點一出。陳炬受寵若驚,不敢推辭,點了一出《仙遊》。

少年領旨,低頭理弦,正要開唱。皇帝止住他,問:“你爺爺教過你鐵心道人的‘西湖仙人’四句麼?”關小郎點頭,皇帝命他先唱那四句。

眾人凝神,且聽小郎唱道:

西湖仙人蓮葉舟,又見石山移海流。

老龍卷水青天去,小朵蓮花共上遊。

關老的豐采,寶翔是無緣見識。但他以為關小郎彈唱,為當世卓絕。

這一唱,能讓寶翔這樣聽了就忘詞的,把四句話牢牢記住了。

寶翔本來存著賞花遊玩的心思,結果在馮家遭遇聖駕,足足侍奉了兩個時辰。

晚上彆了馮倫,他疲憊地乘馬回府。離街門還有兩裡路時,有人騎馬從他身邊疾馳而過。

寶翔提起精神,望了一眼那背影,登時清醒。他眼皮跳,對身旁親隨吩咐:“不許跟著我!”

他一夾馬肚,身子下壓,直追騎馬人。那人有所察覺,提僵回首,正是小飛。

二人在皇城根湊在一起。小飛目色焦急:“老大,出事了!金五哥要你回錦衣衛衙門。”

夜風灌袖,寶翔的耳邊,仿佛又響起馮府裡的金鈴聲。

“講吧。”寶翔咬咬牙,神態沉著。

“具體的我不知道,四哥五哥也是剛得的消息。應天府民變,殺了巡撫皇甫靖。”

寶翔沉吟,再咬牙說:“皇甫靖是蔡揚的學生。殺了張光祖後,派他去江蘇,說是總理糧儲提督軍務兼任巡撫。這人傲慢,善於搜刮,但罪不至與死。江南富饒。浙江履遭兵禍,江蘇倒是本朝首次……”

“老大,民變聲勢浩大,前所未有!可金五哥急得不是這個,你知叛軍拉得是什麼旗號?”

寶翔一愣。

小飛接著說:“他們打得是錢塘幫的旗號!首領自稱山九之子,名叫山白!”

寶翔悶著,身子像著了火。他腦子裡滿滿的,隻有兩個詞兒。

大事不好!置我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