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罰分明 即便你精疲力竭,心中滿足,……(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7557 字 8個月前

更鼓方息,最後一縷星光都在蒼穹中斂去,巍峨的殿宇猶自沉睡在黑幕之中。

蘇韌從未在這樣的時刻麵對過帝國的廟堂之巔,他提燈佇立在風中,不由自主繃緊了身子。

同行的宮廷老畫師不知這位年輕中書的心思,咳嗽幾聲,在白描線稿上贈添了幾筆。

蘇韌略遲疑問他:“您老看……”

老畫師頭也不抬道:“一百兩。”

蘇韌一愣:“嗯?我是想問您老這幅‘瓊宮仙殿圖’能否趕在玉虛殿落成時完成?”

“能,反正現如今都趕著掙錢,誰也無心畫什麼傳世之作吧。蘇中書,你想在這張圖上露個臉,我並不多收你,隻同彆人一個價:一百兩。我看你有幾分上相,屆時給你的臉畫得比旁人大一圈兒。”

蘇韌失笑道:“多謝您老。可是我是個凡人,福澤淺薄。修完了宮殿,我自然上彆處去當差。哪能總留在這玉苑畫中啊?您老趕工辛苦,我自當奉上酒錢。但讓我入畫,還是免了吧。”

老畫師抬起眼皮,再端詳他一番,道:“蘇中書,你能說這話,可見是有福澤的。這幾天上我這兒來賄賂,想躋身長卷的人實在不少。不瞞你,我在畫院供奉三十年,見過幾幅前朝的勝景,雖繁華引人感慨,但畫中人誰會關心?當年廢帝的金池,山水冠絕,複道如虹,也曾入過圖畫,可是一把火早燒儘了。昔日風光作樂的人物,還不如我一個畫匠逍遙呢。”

蘇韌以袖拂燈,笑道:“那是您老見識廣,我方才對皇極殿,壯大靜美,歎為觀止。中華祖宗之規模,代代相傳,豈夷狄所能比擬?朝權興衰,本天意成之,我這樣的人,不求留影傳名,但借您老吉言,若能封妻蔭子,便是我的造化了。”

老畫師細瞅他側臉一眼,吸了口氣,便專心於線稿,不再多話。

與畫師彆後,蘇韌走回工地。入夏以來,玉虛殿日換新顏,眼看著等皇帝題匾,宣告落成了。

工地上的工匠官吏,依然每天都看到蘇韌忙裡忙外。隻是奇怪這蘇中書非但不顯出欣悅,反而表情鬱鬱,像是心事重重,如被一層紗霧罩住般猜不透。因此眾人疑惑之中,多加了個小心。

其實,蘇韌近來確有心事,卻不至於流露給旁人看到。他知道:人與人,因近親昵,因遠敬慎。他之所以刻意壓抑,無非是借此疏離,給眾人打個警鐘。防止有人過於興奮而有所懈怠。他從南入京,備嘗苦辛,玉虛殿重修臨近尾聲,眼看著首功將成,他是絕不容許節外生枝的。

若說旁人是多加小心,他則是心有千結。晨曦順著金色琉璃瓦鋪開,蘇韌耳聽禁城晨鐘響起。他望著在脊獸旁棲息的成雙鶺鴒分開,各自朝日升處飛去,不禁心弦一顫。

譚香入選東宮保姆,對蘇韌是個意外。他初始震驚,至今依然不能釋懷。雖說萬歲明麵上隻有寶寶一個兒子,但寶寶年紀幼小,外家蔡氏樹敵無數,譚香趟了那趟渾水,實在不是幸事。若是在六合縣,阿香不過帶帶孩子,做做木偶,橫豎是她喜歡的。可是到了帝京,她陪著他,一步步走得無奈。他能替她擋的,也越來越有限。他在男女之事上,是個不開眼界的,頭腦裡總是譚老爹和蘇塾師灌輸的老法:男主外,女主內。外間險惡,女人還是養著的好。可事到如今……他能如何?

蘇韌的另一件心事,正如他對畫師吐露:自己的玉虛宮差事完了,何去何從?若是蔡述要討他回到內閣,也不是不行。隻是他如今每次去內閣,蔡述都是公事公辦,並未有提拔他為心腹的意思。蔡述的為人極其之“獨”。若下屬迫不及待,隻會適得其反。所以,蘇韌寧願等。

可是,世間最磨人的便是“等”字。答案呼之欲出,卻是人們最焦灼之時。

不知不覺,蘇韌經過了文淵閣。在一個拐角處,他不小心擦到一名官員的緋袍。他連忙站住了,垂眼躬身道:“下官失禮,請大人恕罪。”

那人沉默片刻,十分客氣說:“原來是蘇韌。多日不見,恭喜你啊!”

蘇韌聽了那念白般的聲音,便知道是吏部侍郎林康。他抬頭,正視林康道:“理應是下官恭喜林大人掌管吏部才是。”

林康唇須一撇,白眼向蘇韌,曼聲道:“我林協和弱冠折桂,師從蔡文獻公,十餘年來,素習吏事,周旋同僚。能有今日之提拔,他人以為可喜,我自覺並非僥幸。而蘇中書你兩年前尚是書吏,如今你妻子保育東宮,而你位在機要,受閣老青睞,不日便有高就。烏鴉成鳳,點石成金,難道不可喜可賀麼?”

蘇韌微微一笑,口齒清晰道:“林大人,記得當初下官在吏部,您卻未把下官當成烏鴉看。”

林康麵色驟然紫漲,半晌才說:“果然你記仇。隻是吏部保舉你的折子已到了司禮監了。”

蘇韌收了笑,正色道:“下官不敢。不知林大人保舉下官哪一個職位?”

林康答道:“不是我保舉你,而是蔡閣老期望你。這幾個月不太平,朝廷裡被檢舉揭發的官員有不少。有人不服罪,清流也一直想翻案。萬歲的旨意是大理寺會和刑部結案。大理寺卿張雲稱病不出,少卿又掛官而去。所以閣老想舉薦你升為大理寺少卿。”

蘇韌聽了,不禁輕聲重複道:“大理寺少卿……”

林康瞥了他一眼,朗聲笑道:“大理寺少卿,有何難為你呢?上次你幫著刑部一起審問那兩個縱火的翰林,刑部的人至今心驚膽寒,讚不絕口呢。”話說完,他揚長而去。

蘇韌懶得回顧,繼續走路,卻愁上眉頭。大理寺少卿,是四品命官。名義上,是要給他升官。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大理寺卿張駙馬為何躲在家中。此時他挺身而出,也許能討好蔡述,被當成一把斬亂麻的快刀。但這麼做,無異於對立於清流,再無退路。而自己當中書時審案的殘酷手段,每行一次,都是冒險,既然知危,怎能一再沿河而試險……

終此一日,他都忍不住沉浸在此等思緒中。同僚關切他,說:“蘇大人你臉色不好!”

蘇韌尋思:精神不佳,隻怕耽誤公事。因此順水推舟,說不舒服,早早歸家。

他到家時,譚香母子尚未回轉。有個老相識,正在門口等候他。

蘇韌一看,原是從前在吏部同僚的方川。他拉著方川,直呼“流水兄”。

二人進得門來,蘇韌從容喚三叔製備酒菜,西平替主人換衣,東寧忙著奉茶。

方川仰視棟梁,低聲道:“格老子,嘉墨你這樣排場,真夠出息了啊。”

蘇韌擺手道:“小門小戶,因緣暴發,讓吾兄見笑。這房子還是借來的,小廝是撿便宜買的。”

蘇韌雖然離開了吏部,但與方川尚有往來,查詢檔案,打探消息,多靠此人。

方川歎了口氣:“我們倆都是吏員出身,我怎會取笑你?這次我來,是想告訴你一聲,文大人前日去世了。”

“啊?”

“他素來有病,林康執掌吏部後,處處挑剔。文大人氣不過,已遞上辭呈。誰知他病情惡化,竟撒手人寰。我畢竟當過大人的下屬,帶著幾個考功司的同僚幫著料理後事。我見他家生活清寒,打算募捐些銀兩,送他孤女寡母扶棺回鄉……”

蘇韌忙插嘴道:“流水兄你行的義事!隻是你們家中也不寬裕,募捐之事,務必容我分憂!大人家中可曾設祭頭七我自當臨哭。”

方川感動無語,半晌才說:“阿墨,你能這樣講,我便放心了。你雖升官,卻不忘本,可見你能走得長遠。文夫人為了謝我,給了我一個鐵匣子。她說裡頭全是大人寫的公文,他臨死都舍不得放開的。實話說,我看了看,對我並無用處。不如就送給你吧。”

蘇韌謝了,接過來未及細看,又坐定了,問方川:“流水,我問你一句話:文大人下世,林康掌管吏部,你還願意在那裡得過且過麼?”

方川注視他,問:“不在那裡混,能怎樣呢?”

蘇韌靠近他,雙眸滿是誠意,道:“玉虛宮將成,若我能有升遷,你願意來助我一臂之力嗎?”

此話他已推敲過,不過是借文家喪事麵晤之時提出而已。蘇韌當官,從前總單槍匹馬,往後若有高就,總要用一兩個人。方川行事乾練,為人義氣,與蘇韌共起寒微,實在是個不錯人選。

方川想了想,發笑道:“阿墨,如今我在吏部惶惶不安,隻等有你這麼句話。若你定了去處,我是願意同去的。不過你似比我高明,我可當不了你的師爺。”

蘇韌搖頭,嘴角一絲淡淡的笑意。

他撫摸著滿是鏽斑的鐵匣,心裡一清二楚:他絕不想要當文功那樣的官!

夜深人靜,蘇韌打開匣子,赫然見匣中壓著一小塊雨花石,正是他贈送文功的那塊。

一摞紙張,半數已泛黃,頭上幾張,有斑斑痕跡,墨跡已模糊。

他歎息一聲,細讀文功的遺墨。原來,那文功生前也默默寫了諸多未能上呈的建言。有治理各處衙門的想法,有對黨派之爭的看法,還有對國家理財軍事的謀劃,諸如此類,不但文采斐然,而且極有條理。蘇韌一邊看,邊琢磨著:到底該將這些他的心血占為己有還是給死去的文功一個見天日的機會當然,死者已矣。即便見了天日,實惠也隻能由活人擔待。

他正左右衡量,忽有一雙暖手蒙住了他的眼睛,蘇韌笑道:“阿香!”

譚香鬆開手,把臉蛋湊在他鼻前,說:“阿墨,你看得入迷了,我得攔住你的魂,不給它飛。”

蘇韌嗅嗅她發絲,調侃道:“我的魂哪都不去,隻守著你們。”

譚香眨眼說:“這句話,聽上去怪嚇人的。”

蘇韌莞爾:“我的魂,你也怕?說說,你在東宮又遇到什麼事情了?”

譚香皺眉說:“原來東宮一年有那麼多銀兩開銷!他們說,按規矩由我來分派。可我說:你們這不是把我往罪人的道路上推麼?我才不管。”

蘇韌道:“你行得端坐得正,怕什麼閒話?不過,我勸你一句:水至清而無魚。年年宮內一筆爛汙帳,你由得他們要罷了。你若真替太子省下皇帝的錢,不見得有人會讚你。”

譚香似懂非懂,點了點頭。蘇韌撫摸她的發辮:“你睡去吧,西。”

“阿墨,那方川今天上門,是有什麼消息嗎?”

蘇韌望著譚香的瞳仁,不想在晚上提起凶字,因此搖頭

譚香靠在幾案上,坐著坐著,便睡著了。蘇韌擱筆,抱她回寢室,放下帳子。

他回到書房,繼續抄寫,熬夜到二更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