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睡了片刻,用冷水淨了麵,吃了碗小米粥,然後同往常一樣,穿戴整齊,坐等入宮。
他節儉慣了,此時便不肯再費蠟燭,在黑暗裡頭坐著,他驀然想到:文功的頭七,正是母親的忌辰。他是沒有父親的人。但母親若在,哪怕她神誌不清,他和阿香,也斷不會這般孤單。
馬車經過角樓,蛙聲鼓噪,蘇韌苦笑,想世間人都是孤零零的來,孤零零的去,誰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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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功頭七那日,蘇韌告了半天假,穿了素服,第一次去文家。
文功勞碌半生,在京城沒能置產。他家租的屋子,雖不至家徒四壁,但放眼過去,家什細軟,多黯淡陳舊。
文夫人並一個幼女,對著蘇韌行禮致謝。蘇韌忙下拜,對夫人說了幾句謙辭。
他在母親忌日,向來食不下咽,麵對文功的遺孀孤女,不免觸景傷情。
正在此時,忽聽得一陣腳步聲,眾人見了來人,齊齊施禮,卻是閒居的吏部尚書馮倫。
馮倫神情肅穆,走到文功的靈位吊唁。回首時,他眼中含淚,卻忙於唁慰文夫人。
文夫人對馮倫道:“亡夫生性骨鯁,不想眾人如此古道熱腸。蘇大人等舊屬募捐,已解燃眉之急。加上朝廷的撫恤,大人您所贈,妾身母女盤纏已足,生存有著。若亡夫能九泉有知,必願結草銜環。”
馮倫掃了一眼蘇韌,說:“文大人乃正直之士,埋玉黃土,眾人皆傷情感懷。夫人守誌撫孤,隻要有難處,儘管言來。”蘇韌在旁,微微點頭,馮倫審視他,欲言又止。
祭禮完畢,大家送馮倫出門。
馮倫上了車,招手道:“蘇韌,咱們既是近鄰,你便陪我坐一程。如何?”
蘇韌因此解脫,彆了眾人,與馮倫同車。
馮倫等車軲轆轉動起來,問蘇韌說:“你當了文功幾天下屬,怎麼神色這般傷感?”
蘇韌甚是拘謹,答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何況卑職初入帝京,曾受過文大人保護。”
馮倫拍拍他,親切道:“小後生,心事不要過多。你可知道,一個人累或不累,取決於他心中還想要多少。即便你精疲力竭,隻要心中滿足,累,也會變得不累。而欲望不足,總歸是不堪重負,疲於奔命。”
蘇韌聽了道:“大人教誨的是。”他想:自己大概就是勞碌命相了。
馮倫望著簾外青蔥,悠閒說:“蘇韌,你在玉虛宮恪儘職守,可謂一舉揚名。命也運也,時來運轉。我聽張駙馬說,蔡述向他征詢:是否可願意你進入大理寺?張雲因你名聲較好,表示支持。大理寺少卿,這個職位可好?”
蘇韌臉紅,輕輕說:“法吏守文,非卑職所願。然而卑職是皇家的奴仆,一切全憑聖意裁奪。”
馮倫凝視他說:“人運氣好,便左右逢源。我還有一個消息:陳閣老賞識你,已上書陛下,欲破格提拔你當鴻臚寺卿。同是四品京官,此職卻比大理寺的清貴。你意下如何?”
蘇韌吃驚,抿緊了唇。他臉上愁雲頓散,換上了慣有的恭順謹慎之色。
聽這口氣,馮倫的消息,無疑是萬歲那裡來的。那麼,萬歲他……
蘇韌捏皺袖子一角,再緩緩撫平道:“卑職不通外語,於朝儀典故實在生疏。若為鴻臚寺之主官,恐貽笑大方,傷了儒臣麵子。”
馮倫失笑:“欸,你個蘇嘉墨,小後生!左也不願,右也不是,難不成你想到皇陵掃落葉去?”
蘇韌望著馮倫的眼睛說:“大人,您是前輩。當今帝京,水火不容,以此形勢,若萬歲讓卑職去掃落葉,卑職樂意聽從。”
繼而,他垂下眼皮,微微笑道:“不瞞大人說,今兒是家母忌日。卑職幼年備嘗辛酸,不肯輕信好運。他人歡笑熱鬨之時,卑職一個孩童,卻恨不得變成青鳥,隨母親避飛到世外。世間門如果有寬有窄,卑職更喜歡選窄的那扇走。”
馮倫收了笑容,臉色凝重道:“竟是如此。”
他再拍了拍蘇韌肩膀,說:“不管你幼年遭際如何,一切都過去了。畢竟,我等是皇家奴仆,一切自有萬歲定奪。”
蘇韌心想:皇帝之定奪,非是空穴來風。雖然說當奴才該逆來順受,但不等於要坐以待斃。
他素來佩服馮倫這官場前輩的通透。然而,他不指望馮倫之類高人能理解他這等俗人的選擇。
以蘇韌的力量,抗命無異於螳臂當車,且他知道:不去大理寺或鴻臚寺,京中似再無去處。
在他的心底,有一股隱約渴望,隨著時事而膨脹。然而他的感情卻以本能遏止了它。
這一年,春日連雨,盛夏喜晴。江南民變雖未徹底平息,但玉虛殿在管弦歌吹中終於落成了。
皇帝題匾掛上宮殿正門,蔡述和陳琪兩人率領百官,並肩朝賀皇帝萬壽。
各人論功行賞,皆大歡喜。隻有中書蘇韌,單獨蒙皇帝召見。
蘇韌跟著範忠走到玉虛殿後,他三跪九叩,心中忐忑。
皇帝坐在簾後,身著龍袍,直截了當問:“蘇韌,朕聽說:寬路不走,你要走窄路?”
蘇韌強做鎮定,答:“是。臣以為,寬路不足以磨礪臣足。”
皇帝說:“那是你誌向遠大,你想聽聽你家譚香對朕說過的話麼?”
蘇韌一慌,俯身道:“萬歲隆恩,臣夫妻粉身碎骨,都無以報答。”
皇帝冷笑說:“為朕粉身碎骨的人還少嗎,用得著你們倆?你該學你娘子,實心做事,少權衡得失。東宮侍講沈凝向朕遞交了吏部文功遺下的條陳。你既然得了,為何要送給沈凝看?”
蘇韌仿佛戰戰兢兢。他話音不高,卻足夠皇帝聽清楚:“啟奏萬歲:臣與沈翰林,原是患難之交。他趕考之時,便住在臣家。臣對他,惜如手足。臣以為:文功耿直,才華不可抹殺。沈翰林生長富貴之中,骨子裡卻有幾分文功影子。臣給他看那些,正是想讓他借鑒前人,護好他的羽翼。臣妻為太子保姆,沈凝為東宮侍講,此二人對臣,一親一友,重於泰山。”
皇帝聽了,一言不發。
蘇韌跪得腳麻,方聽殿中玉音回響:“你的勤勞,朕看到了。但你的舊罪,該清算了。”
蘇韌從沒有忘記那緩刑的二十廷杖。當日他禦前失儀,後來重重算計,原來,皇帝全記著。
他打下寒戰,朗聲說:“萬歲賞罰分明,乃天下之福。”
範忠不見了。殿中沒有一個熟人,皇帝高高坐著。
兩個少年宦官剝去蘇韌官袍,二話不說,便行廷杖。
每一下痛,蘇韌都記得清楚。他趴在新殿的地磚上,胸前冰涼,身後火辣,孤獨無援。
豆大的汗珠滲了他一臉。他雖未慘叫,狼狽至極,像是一條喪家之犬。
他痛得眼發黑,手指顫抖,可是知道,廷杖從未打到脊椎,少年宦官,力氣終究不比成人。
皮開肉綻時,他又聽到了皇帝的聲音:“蘇韌,你既要走窄路,便記住今天。做人,應恩怨分明,矢誌不渝。強中自有強中手。你生來聰明,更要當心。”
蘇韌氣若遊絲,道:“萬歲教誨,臣沒齒難忘,謝主隆恩。”
話音剛落,蘇韌便聽宣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內閣中書蘇韌,外放應天知府,協同戡亂,賑濟百姓。欽此
應天知府……應天知府。同是四品官,他外放了。固然是皇帝的旨意,也是他的意向。
他是遠離是非,還是身陷泥沼?是衣錦還鄉,還是拋妻彆子?
曾經的籠中青鳥,展翅而飛。
蘇韌心底那叢曼陀羅花,終於開放了第一朵。
他想到譚香,想到兒女,最後化成一句感慨:
皇命不可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