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 愛彆離時,婦人若逆來順受,男子該……(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6862 字 8個月前

蘇韌對痛楚的記憶常是模糊的。他記得最清晰的,是童年的孤寒。與他母親的分和,對孩提時代的他來說,是無垠的黑暗。黑得他拚命想抓住長夜裡唯一光亮,哪怕它隻是流星的餘燼。

這一回受廷杖,旁人覺得他是鬼門關裡走了遭,但他自己很快忘懷了皮肉之苦。他依稀記得,發燒之時自己咬緊牙關,不想讓家人聽到苦吟。他也曾記得,譚香捏著他的手,在燈前替他抹去冷汗。他還記得,在昏沉中,混合著草藥芳香和血汗鹹腥的熱風。

當他徹底清醒時,已過去了數日。他靠在寢室的床前,越過窗欞,隻見院裡滿庭榴花如燃。蟋蟀聲中,斜陽儘落,花朵染上餘暉,仿佛流星。

所不同的,是如今他不再孤寒。譚香抱著蘇密坐在床頭。母子的眼裡都含著熱淚。

蘇韌眨眼,心有點空。他隻好摩挲蘇密的小手,啞聲對譚香說:“我……”

譚香蓬頭散發,咬破了唇,說:“我們一起走!阿墨,做官如做狗,有什麼意思?我們回到江南去,吃口粥也是活。我本來就是窮人家女兒,我不怕苦。”

蘇密驚恐地望著父母,尚在懵懂。

蘇韌本來心有點空,此時腦袋也空,他避開譚香的目光,訕訕笑道:“傻話,哪有那麼容易?”

譚香摳著帳子,恨恨道:“我是想不通。我照顧寶寶把心都能掏出來,皇帝卻把我男人往死裡打。天底下哪裡有這樣的道理?皇帝就是天老子,咱們都不做了!”

蘇韌沉默半晌,才歎息說:“傻話!萬歲就是天底下的道理。阿香,萬歲這回打我,其實是……情有可原。何況,他分明手下留情,哪是把我往死裡打?來替我治傷的大夫,是太醫麼?”

他傷得不輕,但並不糊塗,對病床前兩位禦醫記得深。一位正是與他有淵源的冷鬆,還有一位老先生,資格更甚於冷太醫。

憑蘇韌如何說,譚香到底是意難平。她哭得眼腫了,成日間蓬頭垢麵,還憋著一肚子火。她這火對著旁人也罷,偏偏對著天下至尊,生生能憋悶死。

蘇韌不是白白挨打,他傷未痊愈,卻已鐵定了心,要離開京城之漩渦,放膽一試。對著譚香,他有憐愛,有內疚,可是去誌甚堅。而今之計,他去江南奔波,而譚香母子留在京城,比在彆處要讓他安心得多。譚香說,再吃粥也可過得,他卻不願意讓她們母子再過那種日子。

他心想:阿香的情緒如水,現在已過了沸時,隻要他慢慢安撫,她至少能答應等待。

他故意咳嗽幾聲,譚香忙問:“身上疼麼?”

蘇韌搖頭,笑道:“我沒那麼金貴,小時候在邊家的客棧裡,早讓打皮實了。阿香,我去應天府,算衣錦還鄉了。本是好事。我一定會回來。若一時回不來,我就來接你們。”

譚香鼓著嘴,好像是因忌諱他有傷,不便言語衝撞。

蘇密開心道:“真的嗎?爹爹,那幾時來接我們?”

蘇韌答不出,隻好道:“儘快。我不在,蘇密你要聽你娘的話。”

蘇密摟著當爹的脖子,說:“我不是不聽話,可是娘火氣大。爹爹,我舍不得和你分開。”

蘇韌心中酸澀,正要說話,隻聽廊下三叔通報道:“太太,沈翰林夫婦同來探病。請進來麼?”

譚香壓下愁緒,站起來道:“虧沈大哥夠朋友,已來瞧了第三趟。今兒當家的情形好多了,我這就去去迎他們來。”

她忙不迭出去,蘇密溜上床,靠著蘇韌蹭他的臉,低聲問:“爹爹,你不乖麼?為啥讓皇帝打呀?”

蘇韌隻是笑,閉上眼睛,滿懷抱著兒子。他心想:舐犢情深。皇帝並非是無情人。

可惜,天底下的人,隻有一個叫沈凝。

隻聽外間譚香高聲說話,沈妻陸氏語音輕柔。進來的,隻有沈凝一人。

沈凝麵白如紙,手提象牙絲編的小果筐,裡麵裝著碩大荔枝。

象牙雪白,荔枝鮮紅,煞是喜人。蘇密果然一見就笑,滑下床,搶過筐子,嗅著甜香。

“多謝你。”蘇韌靜靜說,故作不便挪動之姿態。

沈凝麵色更白,本不會周旋小孩,隻呆呆站著。

蘇密嗬嗬笑道:“沈叔叔,我拿出去吃了!”

沈凝道:“嗯。荔枝……本來叫‘離枝’,我沒想到……”

蘇韌知道,沈卓然誤會了。他以為自己被廷杖,與泄露條陳來源有關。

不過,蘇韌既然用心要收服沈凝,也無意解開誤會。他隻是苦笑說:“卓然,你以為我會怪你嗎?”

沈凝搖頭,默默坐下,眼圈紅了。

蘇韌又笑道:“想不到你夫婦都來了,你家人避忌已結束了嗎?”

沈凝說:“我家的女眷已搬回府。此番終於用對了藥,家母精神大好。她想不起來家父,我們也小心不提起。府內的新管家伺候家母,事事順意。若不是你受苦,我……”

蘇韌沒往心裡去,隻說:“我受苦,與你無關。我是這個命,況且,我得了外麵的差事。”

沈凝道:“你這麼講,我倒是更要記得這份情了。你的事,朝野都傳遍了。我朝忠臣義士,多有受廷杖之行。本來,楊掌院在應天府乾得不如意,派你頂替肯定有人不服。現今你挨了廷杖,清流中再無閒話了。隻是,嘉墨兄,你對應天府的父老鄉親,一定要有仁心,解救他們於水火之中。”

蘇韌心想:禍起於兵戈。化乾戈為玉帛,非是不能,隻是太難。況且恐不是當權者所願。

但他覺得,對沈凝解釋,會徒增秀才煩惱,因此他笑著附和,不知不覺把話題引到譚香母子身上。沈凝聞言,立刻正色說:“弟雖不才,卻曉得義理。你放心,我會竭力保護她們的。”

蘇韌心口一致道:“如此足矣!感激不儘!”

當晚上,譚香服侍蘇韌換棒瘡藥,絕口不提他要去江南的事。

蘇韌心覺詫異,問:“阿香,你與沈娘子聊了什麼?”

譚香瞳仁盯著他的臉,卻像在看遠方,她迷惘地說:“陸姐姐說,她侍奉婆婆時,在廟裡聽法師講經‘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彆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盛’。我想,愛彆離,原來這般滋味。陸姐姐還說,女人受苦,最好是逆來順受。”

蘇韌聽了一愣,找不出合適的說。

譚香吹熄了燈,橫臥在他的腳跟,喃喃低聲說:“我不服,我不服!”

蘇韌一夜間,似夢非夢,好像總聽到譚香在說話,可是黎明時,他掙起來看她的臉,似乎是睡得安詳。她的發絲蜿蜒,繞過他的足尖,糾纏不開。

他念道:兒女情長,隻不應景。

愛彆離時,婦人若逆來順受,男子該心如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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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韌要走,該安排的事何止百件?凡他想得起來,就囑咐好譚香,或者吩咐三叔。

三叔問:“老爺,您下江南,帶著哪個隨從?”

蘇韌笑道:“我一走,你們哪能忙得開?我不帶人走了。江南的人便宜,隨便再買幾個吧。”

三叔自然毫無異議。蘇韌看他的背影,微微一笑。

三叔在這已久,並挑不出錯處。蘇韌察言觀色,他們一家為人善意。

但是,既然這房子並他們一家,都是蔡述所贈。

所以從一開始,蘇韌不可能真正相信他。

在京城,他找不甩開眼線的理由。去了江南,海闊天空,何必帶著這些枷鎖?

方川知道消息,即刻遞上辭呈。他打算跟著蘇韌,一起去闖闖。他還給蘇韌帶來了打探到應天府情況的一些記錄。蘇韌好整以暇,留心查看。他在六合縣為吏,對應天府本來熟悉。小吏往往在細節上,比高官們更為了解。所不同的,隻是長官會抓得是骨架,不在皮肉下功夫。

又過了十天,蘇韌已可拄杖前行。他這一被打,在朝中果然聲名鵲起。雖然他謝絕賓客,但是蘇府門房裡所投的名刺不下一百,其中不乏名士。

譚香在此時,回心轉意,白日再到東宮去了。隻是她變得無精打采,讓蘇韌好不習慣。

另外,蘇韌的任命雖然是聖旨。但蔡述至今悶著,尚未表態,實在讓人懸心。

這日,蘇韌鼓足精神,上蔡府去求見蔡述,卻吃了個閉門羹。

蔡寵接待蘇韌,小心翼翼,斷不肯收紅包,隻說正逢蔡文獻公冥旦,小蔡閣老回鄉祭祖。

蘇韌吃不準蔡府的事。他想起女兒蘇甜,隔在一牆內,卻不得相見,不禁意甚闌珊。

沒想到他回到半路,卻遇到了範青。那範青雖未成年,卻風貌端嚴,平日不是個孩子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