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圍城(上) 敢情無論大人小人,都……(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9306 字 8個月前

那婦人聞言,竟然抖得如篩糠一般,她扯著孩子往後退,眼珠卻定在蘇韌臉上,說:“你……你……你真是石頭?”

蘇韌曉得她被唬住了,蹲下身柔聲說:“是我啊,杏花姐。還記得你給我的萱草紋衫子麼後來改成了我兒女的肚兜,總還藏在我家裡呢。”

一彆十餘年,舊衫青青,尚不曾褪色。而石頭記憶裡那有虎牙善歌唱的少女,成了麵前這憔悴不堪的婦人。若不是她溫婉的嗓音曾縈回在小石頭夢中,蘇韌哪能認得出她乃是杏花姐

婦人不再後退,她鬆開自己孩子的手,直起背脊,望著蘇韌半晌,想要開口,已淚流滿麵。

她哭著說:“石頭……你真的是石頭!石頭……你長得這麼大了!你上哪裡去了?你,你居然是這樣出息了……你能到今天……得吃多少苦啊……”

她情不自禁拉住了蘇韌的衣袖,淚水打在紅羅袍上,點點深紅似血。

她那孩子不明所以,見當娘的哭泣,也忍不住哇哇大哭。

蘇韌心中酸澀,低聲安慰說:“杏花姐,那時我遇到了好人家,並沒吃多少苦。再說咱們不是又見了麼?你有多少難處,我都替你擋著,你還傷心甚麼?”

杏花漸漸清醒,低頭瞅見自己哭濕官服,嚇得如被燙手,趕緊鬆開了蘇韌衣袖。

蘇韌笑道:“不妨事的。杏花姐,你緩口氣,喝點水。”

他深吸口氣,將杏花扶起,讓她坐在官帽椅上,再捧上茶碗。

等杏花接了,他朝那小子招手,遞給他一串葡萄:“吃吧!你愛吃多少,都儘著你。”

小小子哭得又渴又累,聞到果香,忍不住流口水。

他察覺母親已平靜,府尹大人竟一派慈和,滿心歡喜,蜷縮在椅子一側隻顧吃起來。

蘇韌心知杏花在牽掛家人,便問她來應天府,所為何事。

杏花飲水潤了嗓,對蘇韌道:“當時我嫁得了客商向老倌,心裡並沒個底。所幸我在無錫安頓下來,也算豐衣足食,後來我生了兒子,丈夫是年過半百人,哪會不歡喜?在家中,我便做得大半主。那時,我曾托人到湖州找過你,聽說你和一個大個子木匠一起走了,也不知道往哪裡去……前兩年,向老倌折了本,丟了自家鋪子。蒙人介紹,他來南京一家米行替人掌櫃……數日前,說是什麼涉嫌黑市,官府抓了他去。可那米行本不是我家開的,錢又不到我們口袋裡去。幕後人逍遙法外,他一老頭兒,豈不是背黑鍋。石頭……不,蘇大人,你……”

她欲言又止,蘇韌微擺手說:“原來如此,姐姐不必說了。此事不算什麼,隻害我那老姐夫受苦了。我這就命人將他放出來,與你們母子團聚。”

他打開門,喚來侍從,低語幾句。那人連聲答應,奔往前麵衙門去了。

杏花驚喜道謝,蘇韌閃避,不肯受她行禮。

杏花急喚那孩子道:“你快給蘇大人磕頭,馬上能見老爹了!”

孩子吞咽著葡萄,含糊叫聲恩人。

蘇韌阻攔說:“既是杏花姐兒子,合該叫我聲舅舅才是?”

他問孩子名字,孩子答:“舅舅,我姓向名實,娘叫我‘小石子’。”

蘇韌一聽,對杏花展眉道:“他叫小石子?”

杏花臉紅:“是啊,但我這小石子是真傻,遠不如石頭你從小聰明。”

蘇韌掏出帕子,俯身替小石子抹乾淨他滿下巴的葡萄汁水,說:“傻人有傻福。聰明人怕被聰明誤啊。杏花姐,你們母子能常守在一處,便是人間大幸了。”

杏花聞言,猶豫片刻,才問:“石頭,你後來回過湖州麼?聽說,你娘葬在那邊了……”

蘇韌身子一震,低聲答:“沒有回得去。我娘她……。”

一陣水榭的涼風襲來,杏花莫名打了個寒戰。

她快步走到蘇韌跟前:“石頭,我想起個事兒,要告訴你……”

恰在那個節骨眼,靚波軒外的荷塘裡,忽嘎嘎幾聲,飛起個綠頭鴨。

蘇韌杏花俱朝窗外一看,彼此噤聲。有個少年人溜過回廊,直往這屋裡來,正是範青。

範青興衝衝道:“蘇大哥,行李我已備好……呃,有客人?”

蘇韌想到:杏花姐所認識的石頭,是範青等人都不知道的過往。

他內心有絲不自在,麵上掠過丁點尷尬。杏花瞧了蘇韌一眼,先給範青道萬福,範青忙還禮。

蘇韌換上慣常沉穩笑容,說:“這位範青,是同我從帝京城來的朋友。如今府內的事,俱托於他掌管。青弟,這位向娘子……是我的遠房姐姐。我們失散多年,不意在南京再見。”

杏花會意說:“是啊,托我家老頭子的禍事,帶來了這樁喜事。我離開家鄉多少年了,也沒想到……沒想到巡撫大人就是……蘇韌。”

蘇韌尋思:杏花姐曾四處賣唱,自有隨機應變的本事,應該不至於向外人露出他的底細。

他放了心,對杏花說:“我們姐弟重逢,本應慶賀一番。但不巧我今日有公務在身,即刻要啟程前往軍營。姐姐你且在此處靜候姐夫。等我回來時,再專設宴席給姐夫壓驚。既然咱們是親戚,以後要常走動才是。 ”

杏花滿臉關切:“你去軍營刀劍不長眼,你看你穿著這身大紅……”

蘇韌和範青都笑了。蘇韌收了笑,溫言說:“是。姐姐說得有理。”

範青將荷包解下,丟給小石子玩,對杏花道:“向娘子,你是好心。隻蘇大人衣服多得很,哪隻這一套呢”

杏花訕笑。她轉身,靜聽範青逗小石子說話,暗暗將眼角淚痕擦去,再將裙上塵土撣了。

她默默望著蘇韌與大家道彆,自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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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韌走到外頭,喝了碗綠豆湯解暑。

他換了一身常服,將範青替他備好的涼扇過了手,臨了又撂下了。

他先到府衙堂內,與方川交待完畢。再往彆室之中,見了奉命等候他的南京太醫院院判。

臨行之前,蘇韌越發有條不紊。旁人心中納悶,可不好當麵去問他。

哪知蘇韌少年時,也曾心急過。可這世間事,忙中易生錯,恰應了“欲速則不達”那句聖訓。

他吃了虧,便長了記性。所以,如今不是掐中了蘇嘉墨的要害,是萬萬撩不急他的。

蘇韌辦完了該辦的,聽得廄內馬嘶,曉得連馬都等得不耐煩了,才吩咐上路。

馬車顛簸,蘇韌將“和事佬”所作那本“溧水雜譚”重新打開,循著折角頁麵繼續閱讀。

因為“和事佬”的文筆向來合蘇韌的脾胃,所以蘇韌閱讀之時,常有會心笑容。

他不知看了多久,漸覺眼角酸澀。一縷陽光刺入車簾,他才想到瞧瞧應天府的鄉野。

入夏時節,天光本來暗得晚。蘇韌一眼望去,隻見綠野茫茫,稻花翻滾。

炊煙之中,山色若隱。牛背上牧童吹笛,田壟間老農歇擔,風物有情,仿佛入畫。

到此時辰,日頭依然耀眼,好像給山丘戴上頂金絲棉的風帽。

蘇韌心想:溧水被圍,百姓還是照樣勞作。亂,隻是一時。經營土地,倒是長久之事。

江齊本不多話,見蘇韌遠眺良久,才說:“大人您看……”

蘇韌順著江齊馬鞭,隻見路旁村落口的樹杈上,倒掛著幾條剝皮狗。

蘇韌本人對豢養畜生從無興趣,看到此場麵,也不會起憐惜之心的。

他放下書本,索性現學現賣道:“這溧水縣人,雖名氣上不如咱們六合人彪悍。然則你看此地兩樣特產,一是狗肉,二是燒鵝。本地人的性情,可見一斑是不是?”

江齊收了馬鞭,跳下馬來,他牽著韁繩,側臉陪著馬車裡的蘇韌說話。

“大人恕小的魯鈍。”

蘇韌莞爾:“狗肉燥血,鵝肉滯氣,吃多這些,人滿腔熱血又氣鼓鼓的,哪會是省油燈呢?”

江齊附和:“大人所言極是。所以倪僉事數萬人馬圍城,卻不用強攻?”

蘇韌道:“此種神機,隻倪僉事才知。江齊,你可認得南京太醫院內一個同鄉名何傳馨的?”

“小的認得,可與他不熟。他原是白鑼巷裡白郎中外孫,六合城裡誰沒用過他外公開的膏藥”

蘇韌失笑:“原來是他!他離開故鄉早些,我一時竟沒想到。”

“大人的思慮都是為國為民,這些俗事不足掛齒。白鑼巷離開您府老太爺創辦的學堂不遠,八成他還是老太爺親自開蒙的呢”

江齊口中“老太爺”,便是那位蘇塾師。“蘇氏學堂”,實為一間茅屋,從沒招滿過十個學生。

蘇塾師是個孤僻老鰥夫,自打認了蘇韌當螟蛉子,對外人隻說是寄養在外的兒子。雖僅幾年之親緣,但父慈子孝的,鄉民都看在眼裡。蘇塾師早就作古,而蘇韌諱莫如深。莫說江齊,就是六合縣內地頭蛇,誰能分辨得清楚?

江齊接著說:“早前小的公務出入,常與何傳馨照麵。近日似不見了他。”

“難怪你。何傳馨為南京太醫院委派,去了倪僉事大營擔任醫士。等我們到了軍營,你可相機行事,引他來我們的下處。”

江齊一句話不多問,唯應命而已。

車馬再往前行,大路收窄,路口正成“丫”字。

江齊問過了車夫,告訴蘇韌說:“大人,咱們離大營已不遠了!”

蘇韌朝窗外一探,哪裡即刻看得見大營

他左手邊有座鏟型小山丘,象是隻豎立起來的簸箕。蘇韌心思一動,翻看了下手中的雜譚。

“和事佬”寫個地理書,甚為體貼,配有不少手繪。

此山形如其名,正是“和事佬”描繪過的,恰在溧水縣城外的“簸箕山”。

據“和事佬”介紹:山上建有座“虎仙廟”,凡是祈願,百靈百驗,多年來香火不絕。

而讓蘇韌感興趣的,卻是那虎仙廟前有塊大岩石,正是俯瞰縣城內外及石臼湖的絕佳處。

譚老爹沒念過書。可他在世時,常對蘇韌念叨一句詩:“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樓。”

蘇韌入營在即,自然不肯放過這個“高瞻遠矚”的機會,何況此山又不高,決計累不死人。

蘇韌這樣想,便對江齊說到意欲登山。江齊忙上馬前驅,號令著車隊往左行去。

不一會兒,他們就到山腳下。小山遍栽了桃李果樹,紅瓊綠玉,有甜香撲鼻。

上山有條羊腸道。道口樹蔭裡,蹲著兩名錦衣衛。二人見了蘇韌一行,忙拽著配刀站起來。

江齊上前拱手,出示應天府腰牌,此二人搖頭說:“上峰有令,任何人不得上此山。”

江齊好說歹說,對方死活占著小道,不讓通過。

江齊手下人看得火起,這個罵道:“你們是蟹生的麼府尹大人麵前,非得橫著走”

那個嚷道:“好狗不擋道!你們的上峰,管得著我們應天府”

守山的也來了氣,回嘴道:“錦衣衛,隻認得錦衣衛的上峰!哪怕蔡述來了,照樣不讓過!”

蘇韌至此才發話說:“爾等不可難為二位力士。既是倪僉事的命令,我們不得不遵守啊。”

他言笑晏晏,又是詢問二人的姓名,又是誇獎他們的辛勤。

守山的見府尹如此謙和,忙躬身道:“大人莫怪。倪僉事聽聞山上有虎仙,特令廢絕淫祀。”

蘇韌尋思:皇帝迷信,本多忌諱。倪彪名“彪”,正在領兵,而此地恰有虎仙大興。倪彪若不禁止鄉民崇拜,豈不是落人口舌?

他點頭說:“凡民間怪力亂神,理應禁絕。但本府登山,是為了機要之務。既今日不行,明日我得了倪僉事手令再來。二位力士忠於職守,精神可嘉啊。”

江齊一個跨步:“大人?若上頭以耽誤國事為由責怪下來……”

蘇韌瞬目:“噯,不必多言。自有本府替二位兄弟應承。”

那二人聽了這話,對視一眼,哈腰道:“且慢。大人既為了公務,我等倒不能攔著。”

“多謝二位通融,為難你們了。”蘇韌笑道:“上峰的威儀還是要顧全,大隊人馬留此為好。江齊跟我上山,速去速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