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圍城(上) 敢情無論大人小人,都……(2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9306 字 8個月前

江齊在前,蘇韌在後,二人爬不多時,便來到山頂。

山頂平整,確有座小廟。雖蘇韌在書裡已神遊過此廟,等親眼見了,不由覺得新鮮。

那廟堂不過百尺方圓,繞著一圈雜色磚木砌起來的“百家牆”。

廟前豎麵黃不拉幾的錦旗,繡著“法力無邊”四字。

廟周瘋長著虎尾巴草,散落有幾個木頭座墩。

廟門口有對木牌,裡麵字偏生鏤進去的,寫得是:

“虎去山還在,山在虎又來”。

門檻裡匍匐著隻木雕的老虎。虎口半張,一雙圓眼,滿透著鄉裡鄉氣。

虎背上露塊白皮,刻著四行隸書。

“來此廟者,虎口投幣。

有錢不投,不得好死。”

蘇韌抿嘴。江齊咕噥:“這老虎好毒 。”

蘇韌之性情和易,並不全出於矯飾。他旋即掏出錢袋,微笑道:“入鄉隨俗,我先來吧。”

他找了找,才發覺袋裡隻有碎銀金葉,竟無一個錢幣。他一愣,想自己居然會不帶零錢了……

江齊趕緊遞上自家錢袋,蘇韌撿了個銅錢,投入虎口。

木老虎咯嘰咯嘰,居然從後腚裡拉出來張木簽,江齊忙彎腰拾起來,遞給蘇韌。

蘇韌一看,簽上是:“自求多福!”

蘇韌默然,點了點頭。他觀察這老虎的木工,頗有匠心,不由想到了老婆和丈人。

當年,他並不是嫌棄學手藝,而是譚老爹說他生得文氣,愣是不肯讓他做木匠……

江齊大約不信邪,乘這功夫也投了錢,老虎拉出來的,還是“自求多福”(1)。

江齊搖頭,對蘇韌說:“敢情無論大人還是小人,‘自求多福’這四字兒都管用”

蘇韌恬然道:“此虎吃了還知道拉。比彆廟裡那些光吃不拉的貔貅(pi xiu)(2)有良心。”

說完,他將木簽悄放入袖子,再往裡頭走。過了口枯井,便是廟堂。

廟堂裡大概是因被倪彪斷了香火,竟找不到一點供品,連神龕賬幔都不知飛哪裡去了。光禿禿案前,擺著一個瓷盤,裡麵半截蠟燭,滿是燭淚。

神龕裡有尊泥塑,是個跪拜村姑的摸樣,也說不上美醜,手捧著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老虎。

蘇韌想:莫非小老虎就是虎仙麼?

他望著泥塑,欠了欠身,心中默念:若是你靈驗,能保佑我蘇嘉墨一家早日團圓麼?

江齊不能免俗,在蒲團上拜了兩拜。

蘇韌問:“念叨你那兄弟?”

江齊坦白:“兄弟同母生,成家各自飛。小的許願早日在城中買房,安置我那多嘴的渾家。”

蘇韌道:“果然凡是個名城,都少不了人。地價日貴,連我在帝京尚無有自家地皮。”

“大人自有洪福,這些個不在話下。”

蘇韌笑說:“多謝你吉言。”

他說完,似覺有什麼不妥。他嗅了一嗅,皺眉查看,瞧不出名堂,再往廟後走去。

廟後有泉眼,泉水滴滴答答,穿過一叢灌木,是塊伸出山坡的大岩石。

蘇韌想:這便是“和事佬”所說,當地人稱為“虎舌頭”的地方。

夕陽西下,山風襲來,蘇韌立在“虎舌”之上,雖不著紅袍,周身卻為霞光所浸染。

他視力極好,且無畏於登高。因此他再邁一步,布鞋底釘住,則七月圍城,遙遙在望。

隻見平原儘頭,有座臨水孤城。火煉瑪瑙似的天空下,城郭影迭於石臼湖的波光上下。

城外軍營密密麻麻,如星羅棋布,中有道路經緯,分左右兩軍包圍縣城,正挾成蟹鉗狀,

黃昏時分,不論城內千家,還是城外萬軍,大家俱忙於炊事,那煙氣蒸騰,仿佛浮起片紅霧。

蘇韌心中悸動,振作精神,暗歎道:紙上談兵一萬年,不如身臨其境一刻鐘!

難怪有人不好財帛女子,偏愛乾戈兵馬……此間大氣,最是引人入勝。

所謂“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鬨”,

蘇韌自認外行,但看這架勢,便知城內外的,都不是等閒之輩。

一方不急於攻,一方不慌於守,犬牙交錯,未知哪個先“內傷”。

城樓上有人走動,掛上排燈籠。雖不入夜,燈籠已燃,白底紅字,甚為奪目。

蘇韌好奇,往前邁步,江齊輕聲提醒:“大人小心。”

蘇韌腳底下自有分寸。他在離開“虎舌”尖三寸處,穩穩站住,以手遮額,舉目觀看。

八個燈籠,亮得正好,原來是“上不反君,下不欺民”。

蘇韌奔赴軍營前的緊張,已被山嵐吹得稀薄。

他展開手掌,嘴角一揚,喃喃自語:“有意思……”

他心中有個梗概,便與江齊匆匆下山,往倪彪大營行去。

蘇韌精細,與人約會,向來守時。他前信中說:今晚會趕到。果真,天一擦黑,他人就到。

蘇韌選天黑才入營,本有他的算盤。

因本朝錦衣衛內,多有勳臣子弟,風氣素惡。

而倪彪本衛戍紫禁城,後為皇帝拔擢,在長江要衝領軍近十年,自有他那一套。

蘇韌自問對軍事是一竅不通。且他以為多數人淺薄,常愛以初會的印象來下斷語。

夜色蓋臉,對彼此省事。他可免去些裝樣的功夫,彆人呢,也使不出大威風來。

大營前,早有位年垂不惑,倜儻不群的錦衣衛千戶,率一群大小軍官等候。

蘇韌下車,彼此問候。曉得那人姓周,乃是倪彪副將。

周千戶道:“因不知大人何時到達,倪大人且留賬中處理軍務,專令我等迎候。我等已備下接風酒,專為您洗塵。”

蘇韌客套道:“多謝費心。”他請問周千戶籍貫,答說是冀州人士。

蘇韌仿佛閃念,提了句:“冀州周氏,在本朝人才輩出。大人豈不是昭仁成皇後的本家?”

周千戶一笑,挺胸道:“家父正是成皇後的從侄。”

蘇韌肅然道:“如此,失敬失敬啊。”

本朝外戚乾政,比前朝要收斂得多。裙帶上生官兒,卻照樣少不得。

外戚子弟,血脈合與皇族,難免自矜於門第。

可顯赫的家世,好比絲質小衣,自己每貼心寶惜的穿著,並不好常露出來給彆人瞧的。

而蘇韌不僅想到,還提起了,周千戶對府尹大人這份殷勤,回報以家常寒暄。

他二人領頭在前,邊走邊聊。

後麵眾人聽得都是“南京今夏太熱”“犬子已經進學”之類的閒話,無半句牽涉正事。

殊不知蘇韌這人最喜歡在主菜上來之前,拉上幾句寒暄,以為開胃下酒的小菜。

蘇韌覺得:那“治大國若烹小鮮”的題目,太大太深奧,對他並不實用。

而官場上人與人的交往,正如宴請,雙方是輪流做東。

光有主菜,沒有小菜,顯得不夠周到。隻有小菜,不備主菜,也是不夠體麵。

蘇韌在應酬間,冷不防聽得一陣風聲。他一抬頭,隻見個壯大婦人迎麵朝他衝過來。

蘇韌愕然,周千戶等急叫:“快攔住!攔住她!”

那婦人生得比通常男人還要高,頭頂著個寶塔似高發髻,水桶腰,黃粉麵。

她一踢腳,一甩裙,兩手一拍,真力大如牛,區區幾個錦衣衛,哪裡攔得了她?

她張著豬肝色的大口,高喊道:“蘇大人,你終於來了,你要替民婦做主哇!”

蘇韌心說不妙,忙要躲閃,可是婦人已瞅準他撲過來,似想揪住他衣帶訴苦。

蘇韌大驚失色,肩旁一溜,身子偏過,誰知婦人收不住力,整個人摔下來。

眾人驚呼中,眼睜睜看著壯婦人帶著府尹大人一齊摔倒。她山崩似的,跌在蘇韌身上。

蘇韌活到今天,尚未經曆過如此恐怖的陣場。

他被一摔之下,眼冒金星,身上劇痛,心中發苦,想要呼救,喉嚨卻被口痰堵住,發不出聲來。他胸口更象壓了座鐵塔,哪裡能動彈?

那壯婦麵上的黃粉和著汗珠融了,掉在蘇韌脖子上。等她回過神,自己也嚇了一跳。

江齊等高呼:“大人啊!”眾人手忙腳亂,分開壯婦,扶起了蘇韌。

蘇韌氣若遊絲,靠著江齊,勉強站立。他耳裡滿是那婦人嚎啕:“蘇大人,你要替民婦做主!”

蘇韌一陣眩暈,不知哪裡出了差錯,冒出來這麼個人?

他驚魂未定,想:初來乍到便出了醜,自無可挽回。滿腦渾沌,絕不能理那女人的茬子。

周千戶見蘇韌失語,便對江齊說:“蘇大人臉色不好,先請你家大人去為他安排的營帳歇歇吧。”

江齊忽冒出一串六合鄉音,大意是問,軍中可有大夫六合鄉音,並不好辨。

周千戶先沒聽懂,後才吩咐手下:“……快去喚何大夫。”

蘇韌半閉眼,心中好笑:江齊倒會“急中生智”,是個人才。

他任由江齊將他攙扶到一處營帳內,才歎氣睜眼道:“周大人,那位……”

周千戶尚陪在他身邊,再三抱歉說:“我等實不料此種事故。都怪‘母大蟲’過於厲害,讓大人吃了驚嚇,我等萬分過意不去。”

蘇韌擠出笑容:“不怪她驚我,我原中暑了。厲兵秣馬的,她一個婦人,唱得何等角色?”

周千戶道:“她姓邱,是現任的溧水縣縣令俞戩(jian)的老婆。溧水縣被圍之前,俞戩剛好新官赴任,撞在了刀口上,被一同圈在了城內。邱氏聽說消息,率六個孩子一同從江北趕來。正逢倪大人包圍此城,她便在營裡麵賴著,天天吵嚷,不得安生。”

江齊默默送上盆水,絞了條手巾,蘇韌自己動手,擦去脖子裡粉渣。

他心道:厲害,生養六個孩子,她還能大吵大鬨,大打出手。此類女人再多幾個,天下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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