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圍城(下) 世人雖境遇不同,而情……(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10383 字 8個月前

七月圍城(上),今天俺一並貼了,請大夥彆漏看了前半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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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蘇韌半躺著問:“倪僉事這樣雄才,怎奈何不了一個女人?”

周千戶道:“不然。蘇大人你是不曉得這邱氏的根底。她爹是成祖爺的馬前卒,東征時,她爹替成祖爺擋了箭,蒙禦口追封為錦衣衛百戶。她倆個兄弟也都是烈士(3)。廖嚴抗倭時,他們奮不顧身,全戰死了。廖製台題字的“忠烈之家”牌坊,便樹在揚州她家門前。這邱氏從小舞槍弄棒,無人敢於提親。成了老姑娘,她招了個落魄秀材當上門女婿。我們在揚州駐防時,人人曉得她愛吃醋,能轄製,活脫脫是個母老虎,這種女人啊……”

“大人請用。”江齊搶著遞上手巾,斷了周千戶話頭。

蘇韌莫名從唇角浮起笑,聽得入神。

周千戶順手抹去臉上汗珠,繼續說:“若尋常女人,管她土豪還是宦族,都可趕出去。但這女人自命‘烈士遺珠’,莫說倪大人不好辦,就是萬歲來了,也得好言相勸,是不是?”

蘇韌坐起正色道:“大人們乃是不忘國本。既是烈士血脈,我們秉承聖上的仁心,理應優待……”

說話間,一個月白衫背藥匣子的男子穩步進來,正是何大夫。

何集馨先給周千戶見禮,再給蘇韌請安,最後衝江齊略點頭。

周千戶迎賓不易,本站得腿酸,又口乾舌燥,還惦記著去向主將複命,借此機會先行告退。

周千戶一走,蘇韌對何集馨開門見山道:“家父是六合螺螄巷蘇塾師。何大夫,您是否是我的師兄?”

何集馨垂手,再拜道:“小人豈敢高攀。但小人幼年因隨外祖住白鑼鼓巷,三生有幸,確受令尊啟蒙。”

蘇韌忙扶住道:“果然是師兄!我因生得晚些,曾聽家父提起您這位好學生能懸壺濟世。竟沒想你我幸會於此地。”

何集馨汗顏說:“小人幼年頑劣,何嘗奢望老師牽記?大人之崛起,豈不是令尊育人之功德。……聽聞大人中暑,請容小人診脈。”

蘇韌任由何大夫替他診視。他瞟了江齊一眼,江齊馬上退守營帳門口。

蘇韌嗬嗬笑道:“師兄,我這番來溧水,身子並沒中暑,隻有些心病。來前我遇到了南京太醫院院首,他托我轉交你一味新藥,並托咐師兄替我治病。”

何大夫一愣,接了蘇韌遞來紙片瞧,雙瞳瞬時放大,鼻尖出汗,臉頰發紅。

那是一張南京太醫院提升何集馨為局內司藥的任命書。

太醫院,本是肥水衙門。司藥,如果當事人不計因果報應的話,更是一份美差。

何大夫捏著紙片,低聲說:“謝大人成全,然小人‘無功不受祿’啊。”

蘇韌笑盈盈將紙片塞入藥箱夾縫內,柔聲道:“我正欲使師兄立功。”

蘇韌既來溧水大營,便是灑下了張漁網。他即便撈不著魚蝦,也非得撈得些石塊。

文武有彆,他要打探消息,掌握軍情,自要安排下個眼線。何集馨因著鄉誼,正是人選。

他深知在大軍之中,大夫最有人緣。他們不顯山漏水,能走動自如,洞察八方。

再者,人吃五穀雜糧,哪能沒個三病四痛?哪怕最難相處的軍人,也鮮有與軍醫不和睦的。

何大夫會意之後,順水推舟,對蘇韌有問必答。橫豎他雖在軍中,畢竟是由南京太醫院委派。

他講了些軍情,又把懷中藏著的大軍藥品出入細目供蘇韌看了。

蘇韌翻閱,歎息道:“我軍既不困乏,也無水土不服。引而不發,依師兄看,難在何處?”

何大夫道:“小人原以為一鼓作氣,便可了事。我等外派醫士,雖長個資曆,哪有留在院內實惠?遷延至今,我不知領軍的是何打算。大人來此,須知本軍之中有兩隻虎。一隻是那母老虎俞邱氏,另一隻,說來不敬,便是僉事大人倪彪。他笑口常開,從不當麵拒絕人。以小人觀察,他貌似好酒而粗率,可全營軍官,無一人不對他口服心服的。他不是隻‘笑麵虎’,又是什麼呢?大人拿著這個……有用。”

蘇韌一瞧,是塊小方石。

何大夫解釋:“此乃醒酒石。倪彪的酒量太大!大人你若不想癱倒,學彆人樣隨身帶著吧。”

蘇韌謝過。他目光一閃:“俞娘子鬨,是否要倪彪允諾保全城內她丈夫的性命?”

何大夫收了細目,道:“她初時嚷著要入城,說母子們與丈夫同生共死。錦衣衛與她父兄有淵源,哪肯由著她糊塗?她天天吵,非要倪彪放行。倪彪不愧是‘笑麵虎’,聽著,應著,唯獨不做。大軍圍城之前,大概是先行城內安了探子。城內大體情況,外麵大概清楚。俞縣令受亂賊脅迫,還做著縣官,他管理民事,與亂賊交涉,連一班人質都好吃好喝的活著。可前幾天,傳出個怪事,說那俞某抵不住美色當前,與亂賊頭目的妹子好上了。母老虎獨食被搶,氣得跳腳,哪肯善罷甘休。她自從得了風聲,鬨得天翻地覆,非要倪彪大軍馬上攻城,她說要頭個衝進去抓住負心漢,撕個痛快……”

蘇韌搖頭苦笑,將心比心,思忖俞戩捏著性命,哪有閒心?他應不至於那麼糊塗,也許另有蹊蹺……男人家常互勉:徐而圖之。可婦道人家,眼裡常是丈夫最要緊,一城之隔,宛如隔世,哪容得你什麼圖謀

周千戶的聲音又在賬口:“蘇大人,可緩過來了?”

何大夫眼明手快,扯出張膏藥,他指頭一削,往蘇韌懷裡探。

蘇韌肋部頓感清涼。帳中縈繞著種六和鄉民似曾相識的味道。

他內心讚許:何集馨雖在醫術上另辟蹊徑,並未丟下看家本領。

周千戶撥開帳子,對蘇韌道:“倪僉事極為關切您。請大人歇著,他會過來探望。”

蘇韌領會此言。這功夫,這點路,倪彪想來便來了,還用人鋪橋?然而客隨主便,本是禮數。他掃了眼無聲退出的何大夫,忙道:“怎麼敢當?我已無礙了。容我更換了醃臢衣服,跟仁兄去拜會大人。”

府尹更衣,周千戶循禮暫避。蘇韌壓低聲叫江齊:“你包袱裡可有荷葉饅頭”

江齊立刻翻出三隻冷硬的小白饅頭,蘇韌來不及細嚼慢咽,趕緊吞進肚,權當酒前墊底。

江齊遞口水,蘇韌臉一歪,才全咽下。

夜色降臨,大軍之中,火炬亮如白晝。

飛魚織錦,繡春寶刀,傳說裡錦衣衛常見的擺設,蘇韌在這裡全都沒看著。

本來,江東苦夏,人穿件三棱布衫都出汗,揣把紙扇子都嫌累贅,

凡想得通的人,誰還在乎擺那些虛的?

大營處,有頂巨帳,帳前篝火熊熊,飄著麵“帥”旗,威風凜凜。

賬前空地上,有八位大力士,袒胸露臂,捉成四隊,正練習相撲。

蘇韌微笑旁觀,想:圍城不攻,吃得太飽,玩這個倒正好。

滿目肉色,他是意興闌珊。他目光逡巡,投向對麵那群軍官。

“這便是蘇府尹麼?久聞令名,少年才俊啊。”有人迎上。

此人臉色長春,笑聲朗朗,蘇韌想:非是倪僉事不可。

那倪彪本天子儀衛出身。他兩鬢斑白,身高足有八尺,燕頷(han)虎須,真是儀表堂堂。

身為主將,他卻和身邊軍人們一樣,僅穿棉布戰衣,本色布鞋,綁著白色護足。

蘇韌雖著常服,還是行了空手禮。倪彪則拱手答禮,笑問道:“蘇府尹排行老幾啊?”

“僉事大人,我是獨生子。”

倪彪笑對左右:“那便是‘阿大’了。”

他拉著蘇韌往主賬內走,笑道:“阿大,我排行老九,叫我九哥好了。這位周四,你已見過。這是王六,那位是胡小乙……”

周千戶陪笑:“我們僉事大人從軍日久,不拘一格,喜稱呼眾人排行。”

錦衣衛,笑臉,稱兄道弟數排行……讓蘇韌莫名想到了另一個人。他心思一回,欣然對倪彪道:“還是武將痛快!可‘九哥’二字,我不敢逾越,不如叫您‘九叔’,您意下如何?”

倪彪笑著讚成。他問了蘇韌的身體,大掌在蘇韌背上拍道:“阿大的身子骨還弱些。”

蘇韌被他拍得一晃,注視倪彪道:“九叔說得好。天行健,文官應該‘自強不息’(4)才是。”

帳中燈光簇簇。每個人案前,是大盆狗肉,滿碟燒鵝,邊上壇子壘起,酒香襲人。

倪彪親自給蘇韌斟酒,坐不多時,眾人汗如雨下,照樣喝酒談笑。

蘇韌環顧,確實無人使用涼扇。大多數人用袖子擦汗,個彆力氣大的,揮起空碟扇扇風。

倪彪不談局勢,蘇韌也閉口不言。那倪彪每提到皇帝,就站起來,將酒杯向北方伸一伸。

於是滿座靜穆,他坐下了,眾人重又談笑。

二人互相敬酒,蘇韌給對方斟得勤,無奈對方喝得速度更快。

蘇韌飲酒,本無天賦,雖有鍛煉,也是有限。

和倪彪喝了半個時辰,蘇韌感慨,遇上這隻“笑麵虎”,以其天賦異稟,自己練與不練,其實無所謂了。橫豎都屬笑麵虎笑到最後,彆人先倒。

蘇韌以府尹的身份,原本可以婉拒敬酒。

他權衡了,以為局勢微妙,將官一心為上。今夜倪彪的敬酒,是卻之不恭。

蘇韌身熱頭暈,麵紅耳赤,明知肉食吃了,更易醉酒,但桌上除了肉,也沒彆的可吃。他胃裡火燒火燎,不下點菜,能把人烤焦了。他記起萬歲曾在軍中禁賭,歎息為何不連酒一起禁了?他仿佛感到腦髓間升起一股雲氣,飄飄然然,直上九重霄。

縱然如此,他還是保有一絲清明,說不了像樣的話,他閉緊嘴巴,手上舉著酒杯,眼神安定,好像這酒總喝不完似的。

軍官們久經沙場,飲酒如飲水,可到此時也膩了,光顧看“九叔”“阿大”對飲,以作消遣。

倪彪酒興正濃,咧嘴問蘇韌:“阿大,你來咱們這兒,沒帶個武器防身麼?”

蘇韌俯身,暗用手按胃,笑道:“九叔…… 麵前,我……我不能班門弄斧。跟著九叔,我何至於危?”

倪彪大笑。恰在這時,有個力士進來,對倪彪奉上一封書信。

倪彪避席而去,片刻即回。

他打量蘇韌,笑道:“阿大身子骨弱。酒多傷身,來日方長。來,九叔送你回去。”

周千戶等忙要伴送,倪彪哈哈笑道:“又不是嫁閨女。你們隻管飲著,等我回來。”

倪彪向江齊揚手,卻不要他相幫。他輕鬆扶起蘇韌,健步如飛。

蘇韌回到自己帳中,掙紮說:“九叔,我沒有醉。”

倪彪收了笑,說:“醉不醉的,反正你們全都有解酒石不是?”

蘇韌想了想,笑道:“有。九……九叔威名遠播。”

“阿大,你不勝酒力,舍命陪酒,九叔心領。這麼拚的紅袍文官,我頭一次見。我有位親叔,你知道是誰。閣老方才來信,說起贈你短劍之誼,獻芹之心…要我照顧於你。我叔對我,話一向不多。他老偶爾說幾句,我自然會聽。”

蘇韌不扭捏,聽到這話,掏出荷包內解酒石含住,周身一股寒氣,煞住了滿腦酒意。

他等了一會兒,才向倪彪道:“倪閣老的恩情,我是沒齒難忘。九叔,我初來乍到,本不該進言,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我說了,您擔待則個。溧水圍城日久,您自是有謀略。然朝廷久不能平亂,恐生誹謗。”

倪彪盤腿坐在蘇韌腳邊,用大掌擼著虎須,笑言道:“阿大,你可知溧水城上,掛著八字燈籠。說得是:上不反君,下不欺民。現在城內雖有亂賊,也算井井有條。想當年,我家有良田百頃,叔父又已走鴻運,我坐享其成,何必要辛苦從軍隻因少年時,我想得清楚,是要‘忠君愛民’。我從軍,隻是從守衛皇城的兵當起,寒暑不動,風雨不移。

凡四十年,政局多變,鬥轉了星又移,我一個粗人,浮沉在其中。我是可殺也可辱,醉得蛻皮,白了頭發,朋輩都已變,隻有我從來不改初衷。現今我軍若殺入城中,不出三日,即可平亂。我即便不立功,也能保住了錦衣衛僉事的差使。但賊民混同,我們無從分彆,傷及無辜,是在所難免。天道有靈,我倪彪有何資格代天去殺戮?要殺,我們可殺外寇,不可殺黎民。多年前,我常護駕。而今我守著龍旗,想念萬歲音容。聖心從來清明,何嘗不會愛民?今日之局麵,到底是哪個該背著史官們的罵名?九叔我不是有所謀略,隻是無從下手啊。”

蘇韌聽了,目瞪口呆。他知道天下是有“忠君愛民”的人物,但真聽人挖心掏肺說來,他誌不能及,唯覺五內為之一震。

他揣度:“師傅”廖嚴,內心應該也是“忠君愛民”的?隻是文官蘊籍,哪比武人率直?

他愣了半天,沒接上話。倪彪仰天一笑,似在自嘲,起身活動筋骨。

蘇韌這時方道:“九叔曠達,晚輩自愧不如。古話說: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九叔拖延,用心固然良苦,可我們這樣等下去,拖,亦能把人拖死。旁的不說,縣城被圍,其倉廩能撐多久?一旦城內匱乏,我們不動,城中自會生亂。屆時受苦的還是百姓們。”

蘇韌有意無意,常說我們。經略中‘你中有我’,這是他的長處。

凡事算計“我贏你輸”,反而艱難。精明的人固然多,可對方也不全是傻子。

倪彪拍腿笑道:“阿大不必擔憂。溧水隻有三麵被圍,可有一麵是水路。石臼湖上遊,雖有官軍盤查,但醫藥食品,並未完全斷絕。此外,我雖不動,必有變化。出征前,家叔在南京曾與我見了一麵。交待我:江南民變,萬歲已派有欽差。欽差出現之前,我軍本不宜大動。”

蘇韌聽了這話,毋寧說更為迷惑。他喃喃:“欽差……欽差……欽差?”

倪彪望他麵龐良久,忽問道:“阿大,你坐鎮應天府衙,本不必親自勞軍。你不辭辛苦來到溧水,究竟有什麼苦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