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韌肩一聳,張嘴正想如何回話。
驀然,外麵一陣吵聲。一對蚊子,幾隻流螢,循著光線,飛逃入帳。
隻聽江齊說:“大人正醉酒,不可不可!”
倪彪變了色,對蘇韌說:“嘿嘿,我得回去,暫時避一避她。阿大是父母官,交你應付啊。”
倪彪如衝鋒般,快步衝出去。一女聲喊:“正好……”
“不正好。恕本官還有軍務。十萬火急!”倪彪那個“急”字,蘇韌聽來已幾丈開外了。
蘇韌摸了自己貼著膏藥的肋骨,酒後頭痛,如蛆附骨。
他想:倪彪說我才是父母官,可是“清官難斷家務事”。“笑麵虎”還怕“母老虎”三分,自己更不是虎命了。
他強打精神,咳嗽道:“江齊,不得無禮,請進來。”
江齊使勁咳嗽,蘇韌重複,江齊不得已,放了俞邱氏進來。
那俞邱氏跪在地下,懷裡抱著一個娃,身後跟著五個。
她懷裡,一個小丫頭和貓崽一樣,蜷縮著,才兩三歲大,滿眼都糊著眼屎。
另外五個孩子,數著數兒,在娘背後排成一扇子隊形,活像孔雀開屏似的。
蘇韌正襟,笑得和善。他頓一頓,喚道:“邱大姐!找我何事?快起來吧。”
俞邱氏不起來,道:“我今天衝撞了大人,心中後悔。我本來……”
“本來要我替你做主不是?說你衝撞,那是沒影的事兒,我隻是中暑。邱大姐,你有心事,不妨說出來。我既出來為官,合該為你們排憂解難。何況你家忠烈,我敬佩得很呐。”
蘇韌端詳這俞邱氏,她不塗脂抹粉時,並沒人家說得那麼可怕。
雖然她生得高大,雄赳赳些……
但這世道嘛,多少男人扮得像女人,怎不許一個女人長得像男人?
大約是俞邱氏在軍營中惡名昭彰,彆人對她或躲避或敷衍,遇上這位府尹大人,她倒懵了。
她瞪大眼珠:“我是衝撞了大人,我認!但我不是存心。我發火時太凶!大人您多擔待。”
蘇韌搖頭道:“邱大姐哪裡是凶?你是生性樸實,不會學人作假罷了。你的來意,我大略知道。可我是府尹,隻能管民事,不能問軍事。”
俞邱氏滿臉失望,蘇韌忍著肋骨酸疼,邊把自己座位讓給她坐,邊交待:“江齊……你去請何集馨來。”
俞邱氏尋思半天,忍不住急道:“大人,再不攻城!我男人就不是我男人了。”
蘇韌心歎:攻不攻城,他若心不屬你,殺了剮了,也沒半點意思。
他勸說道:“邱大姐,不要心慌。內外隔絕,縱有消息,也可能是對方故意亂我軍心,實在不可信的。我方才說,我不能管軍事,民事卻由我說了算。想你家俞戩在城內周旋,勞心勞力,命懸一線,縱然是天仙美女,他都不定有功夫理。其次,縣城被圍,破城是遲早的事情。那些胡亂中跟著人的,能是好姑娘?退一萬步,他縱和哪個女人好了,我也將他判回給你便是了。”
俞邱氏飆淚:“大人!他要心裡沒我,死了算啦,你判他回來做甚?我爹我哥都為了國家沒命了,不然也不會隻剩下我。怎麼老天爺還算計我男人啊?”
蘇韌俯身:“不然,從俞戩的名字看,本是留有福澤。你且安心,他定會化險為夷的。患難之夫妻,才見得真情。何況你還有這些個孩子。”
俞邱氏看了孩子,跺著腳,放聲大哭說:“我早說了,家裡有吃有穿,那麼多孩子,他出去做什麼官……?現如今,我們都人不像人了,他哪裡會知道哇?”
她大哭,小孩子唬得都哭做一團。俞邱氏滿麵涕淚,單手摸索懷裡。
蘇韌聽她語氣,心有所感。他掏出自己乾淨帕子,默默遞給俞邱氏。
為了讓她騰出手擦臉,蘇韌替她把小丫頭抱過來。蘇韌自小替人看護孩子,本身也是慈父。
他手法輕柔,小丫頭半睡半醒間,奶聲奶氣喚:“爹爹……”
蘇韌拍著小丫頭,對俞邱氏說:“俞大姐,夫妻間過了那麼久,再恩愛,漸漸就往‘老’裡奔去了。可孩子們還小,有一世繁華在前麵等著。你不光想丈夫,也要想想兒女。我離京來此,我娘子和你一個心思,可人呢……”
他說到這裡,感慨萬千,舌頭打結,居然無話可續。這節骨眼,何大夫撩帳進來了。
何大夫見俞邱氏,步子一滯,開口拘謹:“府尹大人您有何吩咐”
蘇韌道:“不為本官,是為了俞家這小姑娘。”
何大夫一看,道:“天太熱,孩子易患眼病。最好讓她躺下治療。俞娘子您……”
俞邱氏擦乾淚說:“多謝蘇大人,‘鬆果兒’治眼要緊。我先回去了。”
何大夫聞她語氣平和,頗為詫異。江齊鬆了口氣,望著何大夫陪著母子們離開。
蘇韌喝了口水,對江齊說:“你也睡吧,旅途勞頓,難為你。”
江齊應命,睡到隔壁帳去了。蘇韌草草擦身,換了件白布衣,緩緩躺下。
旅途勞頓,不止說江齊,蘇韌又何嘗不是?況且他飲酒過量,接連與兩隻“老虎”過了招。
他疲憊至極,想要入睡,可輾轉反側,卻不能夠。
他想到寶翔,又想到倪彪,記起邱氏,再念及譚香。連杏花姐的臉龐,也一掠而過。
軍營之中,日夜不消停。
蘇韌睡著,帳子外馬蹄聲,說話聲,異常清晰,更鼓之聲,卻朦朦朧朧,像是隔著波濤。
他半睡中,似乎聽到有個女人叫他:“石頭!”
他猛跳起,帳中隻有他自己影子。他忐忑點亮了油燈,隨手一抓,正是和事佬的書。
不得安睡,不如看書,韌這樣想,翻開折角。他已囫圇看完了正文,隻剩下個後序未讀。
“和事佬”筆下自謙:“老朽山人,坐擁數楹茅屋,半畝瓜田。素日伴幾株梅花,一雙白鵝。有老妻蓬首,稚孫牽衣。日積月累,綴成此書,錄風俗軼事,以饗鄉民。才疏學淺,萬望海涵。……世人雖境遇不同,而情理相通。孜孜以求,不過心安二字……”
蘇韌細看前文,自是有所圖。而品味後記,純屬興味。
不過,“和事佬”講世人所求,隻為自己安心,他並不敢苟同。
他想,作書的人畢竟上了年紀,自是收了雄心壯誌,滿腦子隱逸退守了。
而他自己,正是經綸世務的好時候……
他讀完後記,以為窮儘,不料柳暗花明,拉出四頁精繪大圖。
所畫得,正是所謂“溧水四勝”。
蘇韌估摸,是作者的女婿曹掌櫃排版之時,特意將最出彩手繪放在卷尾。
許是做人為官,讀書婚姻,能漸入佳境,最是完滿
蘇韌展眉,細賞四圖。
第三頁畫,標題“仙山奇虎”。
此畫構思殊奇。不僅畫了虎仙廟堂內平日情形,還參照西洋人的筆法,疊畫了虎仙廟的地下。
地下……?蘇韌驚歎之餘,回想今日所見……虎仙廟內,還有玄機,怪不得……
鬼使神差般,他心思澎湃,想到一事。
他合上書本,穿上外衣,喚道:“江齊!咱們再上虎仙廟。”
重上簸箕山,蘇韌讓江齊請兩位睡眼惺忪的錦衣衛跟著他們同去。
一行人摸黑上山,誰都不出聲。可到得虎仙廟前,有人短促吸口氣。
廟堂之內,竟有火光。封山之時,難道真有虎仙顯靈?
蘇韌眼亮,對江齊努嘴。江齊在營裡受過交待,心裡有數,領著人往內直衝。
火光驟滅,叮鈴咣啷中,腳步聲雜,江齊大喝,黑暗中產過刀光。
蘇韌重點亮盤子中的蠟燭,自坐蒲團上,見江齊等人拽著一個半luo的人過來。
蘇韌笑,果真他料得不錯,有人藏在虎仙廟內生活。
他察看此人,三十多歲,胡子拉碴,身子瘦得肋排凸顯。他腳上纏的紅布,與神龕框同色。
那倆錦衣衛發現廟裡有人,生怕失職,氣急敗壞抽出刀,架上那人脖子。
江齊看蘇韌眼色,問:“哪裡來的賊人?此山已封,此廟已禁,你怎在這裡?”
那人羸弱,在山上躲著,想必並不養身。
他被人一嚇,手腳哆嗦,像隻待宰羔羊。
蘇韌和緩說:“本官是新任的應天府尹,想你必有隱情。你把實情托出,我自然秉公決斷。”
那人聽了,長歎一聲,道:“大人,我……我……我……實在太不幸了。”
蘇韌問:“如何不幸?說來聽聽。”
那人理好亂發,慢慢說:“說出來恐大人不信,下官便是山下那座溧水縣城的縣令,名叫俞戩。下官今年三十六歲,娶妻邱氏,籍貫揚州,是丙未年舉人,字福清。”
他這話一放,眾人震驚,連蘇韌都合不攏嘴。
蘇韌定神,問那人:“你最小孩子,叫何小名?”
那人聽了問,悲從中來,顫聲說:“小女剛滿三歲。因下官號雪鬆,家人都叫她‘鬆果兒’。”
蘇韌站起來:“俞縣令!你不在溧水城中,來此作甚。你臨陣脫逃,該當何罪?”
俞戩聽了,咬牙切齒,好半天才說出話:“亂賊竄入溧水縣之前夕,下官正好在赴任途中。雖情勢吃緊,下官決心不辱使命。沒想到隨行的老仆感染了瘧疾,下官隻好雇人先送他回揚州去。那日黃昏,下官走到了簸箕山,聽聞此廟靈驗,而我恰屬虎……下官想上柱香,以求仕途順利。誰知下官剛跪下,便被身後一個黑衣人製住。
他說:‘哈哈,俞戩麼?溧水縣,你真去不得。拖兒帶女的,何必想不開?’
下官不肯聽他,那人就剝了下官衣裳,擄走下官行李,還哈哈笑著威脅說:事成之後,自來放我。可萬一我走漏消息,一定要讓他手下人去暗殺了我妻兒全家。下官被下了迷藥,昏睡過去,等在枯井裡醒來時,下官才發現此山被封,溧水已被圍。下官不得已,隻好得罪虎仙,以貢品果腹,以神帳鋪蓋。好在天氣熱,四野果子不少,廟後還有山泉,下官迫於淫威,姑且延命到今……”
蘇韌聽到這裡,目光明澈,瞬間恍然。
他問俞戩:“那人何等麵貌,多大年紀?”
“他蒙著麵,下官看不清。隻記得他比大人還高些,聲音年輕,眼睛上有一雙劍眉,眉峰清晰,活像圖畫上那種。”
蘇韌嗬嗬一笑。
“大人……”江齊請示。
蘇韌道:“不忙……”
他獨自穿過虎仙廟,借著月光,重走到那塊“虎舌岩”上。
他在暗中,圍城在明裡。大營燈火,全映在他瞳仁內。
蘇韌望著溧水縣城,冷冷長笑道:“姥姥的大白!天下有比你更離譜的人嗎?”
-------------------------------------------------------------------
(本章完畢)
欲知後事,請看下一章“小城故事多”。
下麵的章節不分上下,字數會少些。本卷還有不少內容,咱們先把這一卷故事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