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故事多 過多少年,好壞美醜都沉長……(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10277 字 8個月前

許是世事紛紜,月色總不均勻。蘇韌在城外,還見一線銀光,那溧水城內,隻得見烏雲遮月。

明也好,暗也罷,夜深人靜,平頭百姓的大都見周公去了。

偏船塢下的泥洞裡,有隻大耗子剛起來覓食。它竄過石臼湖畔一排山楂樹,再鑽進古時用白石砌起來的牆縫,溜過四五條街巷,擠開兩三片櫚葉,跳入縣衙院內。它吱呀呀,忽聞得肉香,一路狂奔,跑入間瓦片不全的屋子,尚不曾張口,卻撞上對森森的碧眼。隻聞得咪嗚一聲,耗子被貓兒用利爪擒入口中,小命歸西。再說這屋裡貓兒,單身上白,頭臉毛皮蓋圈黑色,活像個小山賊。它打完夜食,舔著爪毛,對著竹床喵喵。躺著那人袒著肚皮,呼嚕打得震天,哪會理它?貓兒跳到床頭,尾巴掃過那人側臉的胡須。那人“哈哈”一聲,含糊笑道:“小白不鬨,跟著爺……有肉吃。”他兩腿一伸,身子橫翻,竹床“咯噔”似要崩塌,把貓兒嚇得毛兒倒豎。它喵喵幾聲,踩著滿地散亂的官服官帽,從沒裝窗戶的方洞逃出去,往有人喝酒把守的縣衙門房去了。

貓兒剛走,有個滿身油膩的孩子躡手躡腳進了屋。他放下手裡提燈和水壺,望了眼屋裡人睡相,一聳肩,收拾起桌上碗筷。不料手一滑,把塊大肉骨頭摔到了酒杯上。

睡著的人陡然醒來,咽著口水道:“哈哈,渴死我也!……小常麼?乖,替我弄點水啊。”

叫“小常”的孩子接話頭說:“縣太爺這會子知道渴了?你晚飯大魚大肉白酒鹵菜吃了多少!”

那人哈哈笑道:“怪我做甚?隻怪你那位遊大姐飯菜做得太香。”

小常瞅著他樣子咋舌道:“嘖,遊大姐怕你吃撐了,晚上睡不踏實,讓我提壺水來。哪知你睡得這麼死了?喏,拿去。”

那人哈哈,接了水壺“咕咚咚”牛飲一番,舒了口氣道:“明兒城塌了,我也照樣睡。哈哈,這縣太爺真不是人當的。我成日間奔忙,累得骨頭都散了。這個拿你當出頭鳥,那個把你做擋箭牌。遊老大他們信不過我,當我米袋般戳弄,隻嫌掂量得不夠。我忍辱負重,快把臉皮掛後腰上了。可院裡關的那些同僚,還哭著喊著要絕食,罵我是貪生怕死。我若愁,肯定得愁絕百八十回了。可你信不信,我偏不愁,挨著床板就睡著,沒功夫半點思量,哈哈!”

小常睜著亮晶晶的眼,說:“是你說,我就信。如果遊老大他們和你一樣想得開,今晚上也不會在‘肉館’吵得不可開交了。

縣太爺伸直了腿,用指尖剔牙,好奇問:“嘿,爺們家……吵什麼啊?”

“不曉得。遊大姐非說我沒把碗刷乾淨,把我摁在廚房裡。不過我沒白洗,她給我蒸了碗八寶飯,好吃呐!”小常舔著唇,小眼睛裡倒影著燈光,想了想,又問:“爺,你看上去老,可是我和你坐著,總覺得你不老。官兵殺進城來時,你落在這裡也是個人質,不怕麼?”

縣太爺躺平了,說:“怕虎不入山,怕龍不下灘。我既敢來這裡赴任了,自然是不怕的。你看這座建了半銚子的官衙,蓋子都沒封好,我倒安心在這坐井觀天了。再說,是個男人就要經陣仗。怕也沒個鳥用,是不是小常,你爺爺的腿腳好些沒?”

“你給的小瓶膏藥靈驗,他都不舍得再用。天氣壞,湖麵上官兵盤查得緊。這幾天爺爺睡在船塢,哪兒都不去。”

縣太爺點頭說:“是彆去。風向不對,城內一旦有變,你趕緊跟著爺爺上石臼湖裡躲躲。”

小常撇嘴說:“我不躲。我還想要入幫派,學功夫呢。錢塘幫不行,還有更大的北海幫。那天我幫著遊大姐削蔥,她說:當年遊老大本想加入北海幫的,可惜沒人介紹。我還聽人說,北海龍王的架子很大,不太喜歡南方人。”

縣太爺打個嗬欠,眯眼乾笑:“哈哈,信他們胡說!江湖上的人,哪分什麼南北貴賤?我告訴你,不管哪座峰,都是同一脈。錢塘幫,北海幫,非要拉出閻王殿的判官才斷得分明。哎……我還沒睡夠,小常乖,咱倆明兒見啊……”

小常識相,抱著碗筷走了。“縣太爺”再躺片刻,感到夜黑得不嚴實。

他睜眼,原來小常將一盞燈留在床跟。他坐起來,正要吹熄燈。

山賊樣的貓兒又跳了回來,圍著提燈兜圈子。

縣太爺聽貓兒喵嗚出神,想起自己曾和自己朝夕相伴的那隻白紋“大貓”……

逝去的記憶,提起徒增感傷。

可城裡的瑣事,跟著貓兒一圈一圈,不禁瀠洄上他心頭。

原來溧水縣城,在於戩這位現任之前,有一任縣官做了十年。此人年紀大了,自知無甚前途。因此他螺螄殼裡做道場,興起一股妖風。他重修的城隍廟,像座精縮的東嶽廟,新建的縣衙門,更是借鑒文淵閣。東嶽廟靠著泰山,才成輝煌。文淵閣挨著紫禁城,方顯清華。放在小縣城內,財力又不濟,真應了“畫虎不成反類犬”那句話。民變之前,老縣官恰巧病逝。亂民入城,索性將新來的縣令和一乾人質都押在了這座未完工建築裡,倒算是物儘其用了。

兵臨城下,城內上萬百姓,全眼看著初出茅廬的縣太爺。

縣太爺每日出來理事,談笑若常,與民變頭子相安無事,大家便存著一絲希冀。

他們哪裡知道,這一位縣令,可不是本尊。

他當年是錢塘幫的少主山白,如今成了萬歲的欽差,

玄妙至此的身份,可惜寶翔他現在隻能刨個坑說給土地聽罷了。

此番,他孤身在溧水縣,並不是甘心“坐井觀天”,而是打算要“天降甘霖”的。

這一段小城裡的故事,還須得要從頭說起。

當時,寶翔剛下江南,找不出一點頭緒。可他混在江湖多年,堅信“藕發蓮生,必定有根”

聽聞亂民直奔溧水而來,他尋思著怎麼都得下趟油鍋,會一會那撥江湖人。

可江南小縣城裡,外鄉人太刺眼。他想來想去,便借了新任縣令於戩的殼子。

小飛得了瘧疾,留在古墓,寶翔少個助應。可他覺得危難之中,獨來獨往,也少份牽掛。

官牒上寫:於戩是“原籍鳳陽,三十六歲,圓麵有須”。

寶翔自忖是小胖子變來的,下巴怎麼都留有點圓相。

他來不及蓄須,找個草台班子買了圈假胡子,暫且蓋住嘴。

然而,寶翔看上去還是不像個而立之年的人。箭在弦上,隻容他犯愁片刻。

他索性拿起匕首,削去了前額一層頭發,再故意在腹上綁了層褡褳。

頭發少了,肚子一腆,他果真像老了十歲。寶翔甚為滿意,放膽進城。

月如銀鉤,縣內無主,溧水城家家門戶緊閉。寶翔雇來的轎夫,把他抬到了縣衙門口。

寶翔瞅著這座不倫不類的新官府,覺得自己不是上衙門,更像是進座山寨。

他邁入門檻,昏暗之中,撞見位衰朽的老翁,依著個細皮白肉的女子,

他身上一寒,心道見鬼,嘴巴半咧,哈哈嗬氣

老翁見他,連忙作揖,自稱本縣縣丞,寶翔問他貴庚,發覺他居然比亡故的前縣令還要老。

夏日炎炎,可憐這老縣丞,說三句話便迎風流涕。寶翔拿出文牒,收了印章,道謝不迭。

寶翔手嘴都不閒,端詳起老頭身後躬身的。原來他並非女子,而是個蛇眼窄腰的青年。

寶翔哈哈,那人陰沉臉說:“卑職顧詠江……。”

寶翔笑了笑,等著他下句,可顧詠江閉了嘴。虧得老縣丞旁白:“這是本縣顧捕頭。”

寶翔無聲哈哈:“顧捕頭好個人才,幸會幸會。”

他轉身,詢問老縣丞縣內的情況。

老縣丞搓手,支支吾吾。寶翔恍然,這老頭是個一問搖頭三不知,安心吃著養老飯的。

顧詠江斜著臉道:“如今的局勢,大人也知道了……”他又斷了話頭。

寶翔不痛快,他素日最恨這種說半句留半句的主兒。因此,他傻笑道:“我新官上任,真不知道。算是哪種局勢啊?”

顧詠江正色回道:“卑職不懂玩笑……”

寶翔乾瞪眼,和這人說不下去,板臉說:“咳咳,勿論何等變亂。爾等守好城門,安心儘職。”

老縣丞告訴新縣太爺,縣衙未完工,原太爺房子還在做七,可去衙旁文廟內借宿。

寶翔依言而行,進了文廟。因為他是新來的縣官,廟祝殷勤備至。

寶翔隨口問他,可發現城內什麼異動。

廟祝道:“ 縣太爺,小的隻管本廟香火,哪知外頭底細。隻這一個月來,對街的‘狗肉館’主人不在,養得群狗成天亂吠,擾咱們這清靜。老縣太爺又死了,都忙著為他設祭。他在本縣做了十年,雖愛折騰點花樣,人倒寬厚,不大管事的。”

寶翔自己洗腳,哈哈笑道:“他修這個修那個,錢難道不打你們身上來?他不管事,縣丞更不能管事,這縣裡全放任自流囉?”

廟祝遞上塊乾布,仰頭道:“錢,真是老太爺自籌,與咱們無乾。要不然他死了,誰還會哭呢老太爺和縣丞都上了年紀,本沒精神管。縣內事務大都是那顧捕頭管的。他初來當差時,還是個少年。這一晃十年……欸,您可知他是遠近聞名的美男子,號稱‘東海秀影’。”

寶翔翻白眼。他頗感縣裡多古怪,再想起顧詠江的不陰不陽,吞吞吐吐,更不痛快。

他咕噥道:“哈哈,欺負老子沒見過美男麼?他敢吹‘東海秀影’,那我還是‘北海龍王’哩。”

廟祝抱著竹夫人轉個身,沒聽清:“啊……?”

寶翔擺手。等廟祝走了,他果然聽到不遠處狗吠陣陣。他不摘胡須脫褡褳,和衣睡了。

他一夜睡不安枕,快到天亮,聞得街麵上響動。等他從迷糊中清醒,狗吠聲竟停止了。

門外,廟祝慌張喊:“縣太爺,不好啦。他們進城了……哎呦!”

寶翔躍起,到了門口,手一頓,輕輕推開了門,他不見廟祝,卻見顧詠江。

他點了點,道:“顧捕頭,昨夜我叫你守好城門,安心儘職,你倒不辱使命啊。”

顧詠江嘴角一抽:“我是溧水縣的顧捕頭,更是錢塘幫的顧小哥……縣太爺,您先請。”

寶翔心裡“阿呸”,他理理削得半禿的前額,腆起肚子,被顧詠江及手下帶到街對麵。

對街,有家大飯莊,門口掛個招牌,寫得不甚講究,僅僅三個字:“狗肉館”。

幾十張桌旁,坐滿了汗塵滿麵,持刀背劍的男人。個個咬牙切齒,像是餓虎一般。

靠裡麵有塊巨大的肉砧板,板上插把染血菜刀。砧板旁板凳上,黑胖漢子岔開腿坐著。

那漢子手臂,真比顧詠江的大腿還粗。他左臂上還刺著條青鮫,隨著他的呼吸而起伏。

他對顧詠江挪了挪下巴,問:“他就是新來的縣令?欸,你聽著,我遊大春帶著兄弟們殺回老家了。今天起,你白天在衙門正常辦事,晚上不許亂跑。不然,我殺你們狗官比殺狗還快!”

寶翔打個嗬欠,說:“喔,知道了。”

他轉身,打算走了。

遊大春詫異:“回來!嗯……你就這樣?”

寶翔回頭道:“是啊,不然怎麼樣?我說不乾你馬上來殺我,我歡天喜地對不起皇上。”

遊大春朗聲笑道:“好你個新縣令!比那些人有膽。告訴你,我遊大春在這縣城裡屠狗二十年,有了這幫好兄弟。我從來不反君上,做生意更是童叟無欺。如果不是皇甫謐那貪官騙走了我嫡親妹子,還要把她獻給蔡述那個大奸臣去糟蹋,我怎會帶兄弟們殺了他?事已至此,我一點不悔。你彆多管閒事,我自會放你生路!”

寶翔心中納悶,無聲自語道:“你妹子……蔡述?不能啊!”

他眼光一掃,透過扇門看到後院,群狗圍著大鐵籠子流口水,裡麵十幾個官員瑟瑟發抖。

寶翔低聲問:“那些是你幫裡扣下的人質?我若聽你的話,會和他們一樣慘麼?”

遊大春搖頭:“這些人?沒怎麼樣,隻是餓昏了。”

寶翔想了想,坐了下來,摸摸自己假胡子,說:“遊老大,莫怪我多嘴。這就是您的不是了。您江湖老大,怎無俠義心腸?殺人不過頭點地,偏要折辱階下囚,太顯得小氣。他們隻是做份差事養家糊口而已。這麼熱天,你存心不給飯吃,哎,男人何苦為難男人?”

有個嘍囉喊道:“怪他們嘴巴不老實,辱罵我們老大!”

寶翔笑道:“他們罵,管他們罵,難道老大就怕了不成?江湖人心比海寬,真英雄合該越罵越勇。罵了,您偏給他們吃,好讓他們吃完了再罵。”

遊大春一拍砧板,大笑:“好個新縣令,真心想管事你要給他們吃,容易!你先吃!”

寶翔說:“好,有勞廚下了。”

他正襟左好,對著遊大春,不經意間,輕拍了九下桌子。

遊大春眉毛都沒抬,吩咐下去。不多時,一個臟兮兮男孩子端出來滿盆的餃子。

孩子瞅了眼寶翔,趁著端碗到他麵前,提醒:“一盆三十隻。”

寶翔對小孩擠了擠眼,氣聲說:“不在話下。”

他一看,餃子個個形狀飽滿,大小合宜。再挾著筷子一嘗,皮薄肉香,佐料正好。

他吃完一個接著一個。盤子見底,他擦把汗,回味無窮,說:“好吃啊。”

遊大春道:“再來一盤!”

第二盤,寶翔二話不說,一掃而光。這時,不光是遊大春,其他人都目瞪口呆。

遊大春問:“好,敢不敢再來?”

寶翔神色如常,說:“請!”

第三盤,雖說味道一樣鮮,可是吃到後麵,寶翔心裡叫苦,知道吃得勉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