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肚子真飽了,山珍海味都會如苦藥。寶翔打腫臉充胖子,把第三盤吃完了。
遊大春沉吟,顧詠江冷冷道:“看來,縣太爺還吃得下,再來……”
這時,隻聽女人嬌笑道:“縣太爺雖吃得下,我這卻沒有了。”
寶翔旁孩子轉憂為喜,喚道:“遊大姐!”
那女子正值花信年華,長得小巧。她頭蓋藍布帕子,身輕如燕,膚色近蜜,頗有幾分姿色。
她向大砧板走來,宛如一陣微風:“哥,兄弟們好不容易回到老窩,都等著開早飯。好好的點心,便宜外人作甚?那些籠子裡的早沒力氣罵了。我喂完狗,剩點沒用的肉沫子,乾脆熬了粥,隨他們吃不吃。”
遊大春聽了話,不禁笑了,也沒那麼凶神惡刹樣了。
顧詠江瞥了眼女子,馬上掉頭,佯裝看梁上小鳥。
寶翔尋思:遊大春居然有這樣的妹子,難怪他挺珍惜。
難道說,這個小女子……生生釀起了血案,驚動了龍庭?
可是講獻給蔡述這麼個姑娘,簡直是以訛傳訛的編瞎話呢……
寶翔想著,和那女子對了眼。姑娘目光凝在他鼻梁,寶翔順手一抹鼻尖汗,把慣有的笑藏在假胡子裡。
當夜,寶翔被從文廟移入縣衙。分配他睡的屋子,隻有張破竹床,沒裝門窗,瓦片遮了一半。
寶翔混在杭州時,經常露宿,所以沒覺得太不滿意。
他早上吃得飽,到晚上都沒得到吃食,也並不餓。
他剛睡下,有隻黑斑白貓跳了進來。貓兒不怕生,在寶翔床邊兜來兜去。
寶翔看到白色的動物,油然生出歡喜。貓兒生得匪氣,讓他很鐘意。
他對貓嘮叨:“在這裡,你就當我的小白吧。我和你說,一切沒那麼簡單。至少那個遊大春……就不是山九爹幫裡的舊人……哈哈,是誰說‘仗義每多屠狗輩’?遊大春合著顧詠江,溧水縣城竟然成了他們的囊中物……”
他正碎碎說著,牆上現出個提籃人影。籃裡有盞燈,照出是白天端餃子的孩子。
孩子嘻嘻道:“縣太爺,你可難受麼?遊大姐差我來看看你。”
貓兒見了孩子,忙蹭上去,豎著尾巴。
寶翔說:“哈哈,多謝了。可三盤餃子,怎可能撐死我呢?”
“話是那麼說呀,可我最多見過一口氣吃六十隻的。那人是個耍石鎖的大力士。可你是舉人,還是咱們的縣太爺,能吃那麼多,真也太神了。”小常一邊說,一邊搔著貓頭頂皮毛。
寶翔哈哈:“不值一提。天下之大,強中更有強中手。你叫什麼呀”
那孩子說,眾人喊他小常。他是本縣人,在皇甫家學廚時,認識了被囚的遊姑娘。
民變後,他跟著遊大姐一路回到家鄉。他有個爺爺,慣在石臼湖及長江水路上行船。
寶翔聽了,琢磨道:“如此一說,皇甫謐真關著那遊姑娘麼?”
“千真萬確。他們還教遊大姐學相府裡的規矩呢。咱們百姓都傳說蔡述不僅壞心,長得也很嚇人,嗯,還喜歡吃人……”小常睜大眼睛,比劃得起勁。
寶翔忍俊不禁:“你還小呢,外麵渾話不可全信。等此番風波平了,你總是要學正經的生意。現在這世道,你聽不到多少真話。但凡名聲壞的,人人都把他往醜裡說。而那些有美譽的,非要把他們往天人上捧。再過多少年,好壞美醜都沉長江浪裡。曾經褒貶江風吹過罷了。”
小常笑得天真:“嗯,我小啦。縣太爺,貓是我養的。遊大姐說狗肉館裡狗多,怕傷了它。它倒和你有緣,以後晚上我把它往你這邊放啦。”
寶翔點頭:“小事一樁。貓兒狗兒散養才好,老放家裡不懂世理。”
那孩子大著膽,坐在他床邊和他胡聊。寶翔最能胡扯,哪怕扯到爪哇國,都能硬拽回來。
聊儘興了,小常問:“縣太爺,當官的都像你這麼好說話”
寶翔心道:我一向隨和。他樂嗬嗬:“差不多啊。脫了官袍,場麵上人,哪個不能說上話的?”
小常一拍腦袋:“差點忘啦。這個,天熱不怕涼。”他從籃裡拿出碗米粥,半碟蘿卜半碟芹菜。
寶翔端詳孩子的眸子,欣然吃了口蘿卜,再吃口芹菜。他咀嚼片刻,呆住了。
蘿卜脆爽,芹菜鮮香,入口淡而回味長。寶翔問:“這個是遊姑娘做的?”
小常說:“是啊!”
寶翔哈哈大笑,繼而歎息,他豁然開朗。
把山珍海味烹調出美味不叫真本事。蘿卜芹菜的能讓食客驚豔,那是手絕活。
這遊姑娘的廚藝,放在京城也算頂尖。
蔡述是“食不厭精”的人。
皇甫知府抓了遊姑娘,估摸本想給相府送個廚娘。
哪知卷起了民變的大浪,還把自己給沉了……
寶翔問:“小兄弟,請問遊姑娘的芳名?”
他盤算將來回京,特意在蔡述的麵前一提此軼事,吊一吊那人的胃口。
小常說:“遊貞美。貞潔的貞,美女的美。她一直不肯出嫁,在狗肉館掌勺。”
寶翔腹誹:既貞且美,待字閨中,反正我是無福消受的。
他再吃口遊貞美做的菜,錯覺在和蔡述搶人似的,平白有點開心。
那一夜寶,翔終究因為吃得太飽,胡思亂想沒睡好。
此後幾天,他儘職儘責,當起了溧水縣令。他給百姓勸和,和人質談心,對遊老大敷衍,還要提防顧詠江。雖說遊大春隻準他這個縣太爺在縣衙方圓一裡之內活動,可就是個傀儡,頂著於戩名字的寶翔,他也是做得像模像樣。
到了晚間,他總倒頭就睡。他奇怪自己當錦衣衛頭兒的時候,常感清閒,現在當個縣令,為何累得蛻皮。他嚼出這麼個理兒:越是底層的官兒,越是事多,也就越吃力。
譬如玉虛宮內那位“天下第一人”,十年不用上朝,忙修道做木工,不亦樂乎。
寶翔在遊大春等人麵前裝著糊塗,心裡可揣著明白。沒有幾天,他和螻蟻穿珠一般,整出了頭緒。現在這個“錢塘幫”,遊大春是老大。實際上,他是靠縣內捕頭顧詠江幫襯出來的。
他們花了十年,掌握了溧水縣城,再在應天府內,拉攏了上百弟兄,成了個幫派的框子。
若不是這次遊貞美被擄入皇甫府邸,他們未必會殺了知府,掀起民變。
倪彪大軍一路殺來,遊大春抵擋不起,隻好退回老巢。而顧詠江守在城內,開城接應。
可如此來,幫派的老底掀開,麵對追兵圍城,寡不敵眾,他們何去何從呢?
遊大春不是錢塘幫的舊人。初次見麵在狗肉館,寶翔冒險打了個暗號,對方是渾然不識。寶翔心知這位非山九麾下散落的老兄弟,安了一半的心。他冷眼旁觀,顧詠江那小子特彆鬼鬼祟祟。自圍城起,寶翔經常不見他的蹤影。他忙到連縣內事務都不管,全丟給了新縣令。
白天,顧詠江派來的手下如甩不掉的尾巴,盯著寶翔一舉一動。
到了晚上,他們守在縣衙門口,偶爾來寶翔的住處旁檢視。
遊大春雖有力氣有豪情,卻無甚韜略。他在城牆掛起了串燈籠,仿佛儘了忠君之心。每日裡,領著人不是飲酒便是屠狗,得過且過。可他神色又不像窮途末路,似乎在等待什麼……
寶翔侯了十日,發覺城外的倪彪並無進攻之意。他決心深藏不露,繼續順藤摸瓜。
期間,他和遊貞美常打照麵,半句話也沒說過。
可每晚,小常都會帶來遊貞美給縣爺開的小灶。
寶翔這人吃食當前,當仁不讓,絕不多想。況且混在江湖時,他壓根顧不到女人的心思。
直到那晚,寶翔半夜醒了。他摸摸下巴,刺癢難當。
他有好些天不剃須了。真胡須在半夜裡不顯眼,因此他常把假胡須摘下,貼身藏起。
他如今自己設身處地,想沈明那太監常年戴妝,很不容易。所謂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寶翔撓了一會兒下巴,心說不癢不癢。可是,他越搔越癢,宛如蟻蝕。
他終於耐不住,想到縣衙一牆之隔,有家嫁妝鋪子,招牌上寫著兼賣胭脂水粉。
因局麵莫測,店主無心生意,圍城前舉家逃去了外鄉。
寶翔兒時在行院裡跑腿,夏季每生疹子,姐姐們會給他抹上點茉莉粉,沒多久就好。
寶翔琢磨午夜時看守俱在門房賭錢,憑借自己輕功,去隔壁鋪子找點茉莉粉,真如探囊取物。
他這人不大猶豫,有心便動身。不多時,他蒙上了頭發下巴,隻留出眉目鼻子。
他閃過門洞,再翻過牆,比貓兒還輕。他打開鋪子後門,簡直易如反掌。
身在庫房,他看見整排像藥行裡的櫃格。他借著斜射入窗的月光,讀著標簽,上下找尋。
凡輕功紮實者,悄然迅捷,常兼而有之。寶翔找到茉莉粉,拉開抽屜,取了罐塞入袖中。
忽然,他注意到了櫃子中有一格,鑲嵌著巴掌大塊的西洋玻璃鏡子。
玻璃鏡子照著前店櫃台,想必是掌櫃為了忙時顧全生意。
此刻,它本該是黑鴉鴉的,卻升起一星弱火。
寶翔屏息定睛,驀然見弱火光暈內,獨站著位披著繡花紅嫁衣的女子。
若是寶翔怕鬼,這會兒定能嚇得魂靈出竅。可寶翔見多了鬼,僅心神為之一攝。
他彎腰,再辨認女子麵龐。不是彆個,正是遊貞美。
遊貞美在燭光下,偷試著彆人的嫁衣。她不再素顏,輕點了紅唇,去掉帕子,青絲如雲。
寶翔實在不樂意撞頗尤姑娘秘密。他心中歎息:女人說是不嫁,如花妙齡,終究還會恨嫁。
他收緊足尖,正待抽身。不料身體一轉,碰到了角落裡藏著的夜壺。
遊貞美陡然警覺,她非但不嚷,反吹滅蠟燭,循聲而來。
寶翔疾步後退。黑暗中,空中飛下包物事,寶翔不及思索,伸手一擋。
哪知這一擋,他周身都灑滿了胡椒粉。寶翔連打噴嚏,左撣右拍,辣得跳腳。
他流著眼淚,費儘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壓抑著的咳嗽,生生憋了回去。
這時,遊貞美已穿著嫁衣,走到他對麵。月光下,她凝注在寶翔鼻梁,看不出何等神色。
寶翔不說話,心中隻對那不謀麵的店主人有氣。姥姥的香臭不分,胭脂水粉下偏給放個夜壺!
他鼻尖微動,忍不住再打串噴嚏。遊貞美吸口氣,也打了個噴嚏。
他二人正在對峙,聽得有人拍打店門,急促道:“裡麵誰人?快出來!如若不然……”
寶翔聽出,外麵的人,正是顧詠江。
他皺眉,自己這身份豈能現身?而遊貞美——打扮得和女鬼似的,恐怕更是進退維穀。
可寶翔這輩子,從沒想過在危難之際,要個女流來擋在他前麵。
他眼一閉,心一橫,微微聳肩,毅然而出。
那個瞬間,遊貞美伸出手,鉤住了他的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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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畢。
欲知後事,請看下章“恨不相逢未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