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桃子推給小常:“這個我不吃的。給你吃吧。”
“欸,這是遊大姐親自摘的。她為你削好,趕了半天蒼蠅。好吃的!你因何不吃?”
寶翔心說:小孩子懂個啥?他打定主意:欽差的事已夠多,不能再添亂。不管是不是自己會錯了意思,遊貞美可是個正經的姑娘。那些風月場上的女人,知道該問他要什麼……可遊貞美想要的,他決計是給不起。他若敢吃了這桃,肯定有報應,這輩子恐不會再有好果子吃了。
寶翔哈哈笑道:“我不吃桃子,吃了會發桃花癬!我老婆關照我多少回了。”
小常吧唧嘴:“你老婆?縣太爺,你之前怎麼沒提起她?”
寶翔捉筷子:“老夫老妻的,平日裡提她作甚?我一看到桃子,便想起她來。”
小常眼珠溜來溜去:“縣太爺,幫裡有人在揚州呆過。我聽他在廚房和遊姑娘閒聊。人家說:對你倒所知不多,可你老婆是有名的母夜叉,蠻橫數淮揚第一!”
寶翔素日不喜老婆。隻有一件:他自己能發老婆牢騷,然聽不得人家謗議陳妃。
所以成婚多年後,他落得裡外不是人,陳氏變成了當代賢妃。
此刻小常說得是於戩之妻,寶翔入了戲,搖手說:“你一個男孩,彆跟著亂嚼舌頭。母夜叉?哈,我老婆雖極少笑,但生得不醜。我哪裡怕她,不過讓著她罷了。你聽過一句古話麼:‘懼內家豪富,欺妻一世窮!’”
“不知道!”小常說:“我隻知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
寶翔哈哈笑,低頭開吃。可惜的是,如今他再吃遊貞美做的飯菜,並沒那麼香了。
他思忖:遊貞美可是童年金嫿嫿之後,第二位對自己上心的閨女吧。
金嫿嫿當年是中了她父兄之毒,算準了山白沒出息,才青睞了他。
而遊貞美……她是廚房呆久,被豬油蒙了心?或被煙火熏壞了眼?到底她看上了自己何處?
寶翔管不了許多。他感受到人間慘事之一:愛吃一位女子做的菜,卻無法接受她半點情意。
寶翔這天不吃桃子,第二天沒吃完蔬菜,第三天狠下心,排骨都隻吃一塊,另扒拉半碗飯。
小常好生奇怪,寶翔用拳頭擋咳嗽道:“圍城太久,我心裡不安。再好吃的都白讓我糟蹋了。小常,乖孩子,麻煩你去和遊姑娘說,彆再替我費心了了。明天,我去找人質一起吃好了,省得他們背地詛咒我吃小灶。”
小常不懂他的意思,隻好答應了。寶翔心裡一陣輕鬆。混到次日晚的飯點,小常果然沒出現。
寶翔斟酌片刻,沒好意思擠去分後院那些人的食物。
他在看守們得目光裡,踱步到縣衙門口,在烙餅的老頭那買了三隻餅,邊啃邊回屋。
揮彆了精做小菜,他覺得蔥油餅也好,既熱又香,彆有風味,讓他不禁連筋骨都鬆快起來。
誰知他到門口,竟愣住了。他嘴裡嚼著蔥花,望著桌子那邊,腦袋嗡嗡發脹。
桌上羅列十二個小瓷盤,內盛均是色香俱全的佳肴。
遊貞美坐在唯一一張椅子上,盯著他瞧,目光中仿佛生了刺。
她問:“於戩,你是吃厭了我做的菜?我倒不曉得,人質那邊還有餅吃?”
寶翔哈哈笑道:“遊姑娘,這些天多謝你。可我還是吃餅好,心安理得!”
遊貞美掃他眼,泠泠問:“心安理得?於戩,你為何叫小常來向我傳話?你堂堂縣令,那天對著我哥的菜刀,還能吃下六十隻餃子。卻不敢來見我一麵?嗬嗬,你看到個桃子,還做作起來。我問你,前晚上在脂粉鋪裡,你因何窺視我……你為何想要擋在我前頭挺身?”
寶翔想:蒼天在上,我是為了茉莉粉,不是為了遊貞美。偷窺,擋在前頭……嚇,姑娘真能想,老子就是要追求個把人,也不會那麼的賤。
女人常喜男人把話講清楚。須知男女之間,有時打開天窗說亮話,真要比漸行漸遠傷人心。
寶翔收了笑,正色道:“遊姑娘,你我在鋪子裡乃是邂逅,原因恕我不能告知。可換了彆的女人,我一樣會搶在前頭。我這個人就是我這樣子——不比彆的男人齷齪,也不比彆的男人高明。江湖也好,官場也罷,男人沾花惹草的多是應酬。而我過四海,走四方,有時會揩點豬油,非是我想要和豬長相廝守。我偷吃口蜂蜜,也不是說我真想要引蜜蜂來和我雙宿雙棲了。”
遊貞美聽了他話,兩眼直直,好像寶翔是個湖裡冒出來的大水泡,一見光便破了。
寶翔歎氣,說:“桃子之事,是我自作多情。可外麵有追兵……而我,乃是有妻室的人。”
遊貞美眼睛發紅,輕聲道:“我不嫌!”
寶翔眼珠向天:“可我嫌棄我自個兒!”
他不想顯得過分無情,瞅了遊貞美一眼,添上句:“嗯,恨不相逢未娶時。”
遊貞美望他良久,雙眸微動。突然,她猛拍桌子,長笑至狂笑,臉蛋發紫,腰都直不起來了。
寶翔嚇了跳後幾步,他還沒見識過一個女人能如此大笑的。
“於戩啊於戩,天下怎麼有你這種男人?怪不得你老婆要管牢你。”遊貞美好不容易收住笑。
她攏了包頭的帕子,神色安靜如常。
寶翔摸鼻梁:“哈哈,圍城之中,她鞭長莫及。不過,我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那我不客氣,先替你娘子管管你吧。”遊貞美用圍裙擦手,指著桌上菜說:“你吃麼?”
寶翔難得猶疑,遊貞美點頭說:“好,你不吃,我來吃!”
她竟從發髻裡抽出兩根巴掌長的竹筷,當先吃了起來。
寶翔蹭到桌邊,忙道:“我吃我吃。大家萍水相逢,一起吃飯都是蒼天安排。”
這桌菜的花色雖多,分量卻少。他二人不多談閒話,風卷殘雲,一掃而空。
遊貞美放下筷子,出口氣道:“於戩,要不是托你之福,我多久沒好好給自己做一桌菜了。”
寶翔幫著遊貞美收了碗筷,笑道:“是我托姑娘你的福氣。仗義之恩,我銘記在心。”
遊貞美低頭抹桌子:“於戩,你可彆在外麵亂吃,城裡人心難測。我都放得下,你有什麼放不下?你吃不得桃子,還吃不得五穀肉蔬?回頭出城,你得留著性命見家人不是。我呢,隻有我大哥相依為命。大哥說了不會殺你,自然會保全你。”
寶翔經她提醒,連忙答應。
這時,小常從門外進來,笑嘻嘻道:“遊大姐,你讓我一個時辰後來找你。我來了!”
遊貞美道:“小鬼頭,你不早來了麼?探頭探腦,當我沒看見啊。”
小常也笑,他二人提著兩個籃子,高高興興去了。
從那天起,直到今夜,寶翔依然吃著小灶,遊貞美守信,再沒有給他加過果子。
寶翔回憶至此,耳聽得二更鼓起,他禁不住眼皮發沉。
寶翔剛想入睡,竟有人輕拍他竹床。他睜眼,牆上映出一個女人苗條的影子。
他初始心道:呃,莫不是我久曠,夢中來了一個女的……不知她是人,是鬼?
他打著哈哈,如千鈞一發。他手指飛速撥過,掐住女人的脈門。
“於戩,是我。”女人壓低聲。
她被製要害,渾然不知,衣袂上散發出一股醬油香。她不是遊貞美是誰?
寶翔一滯,放手坐起:“遊姑娘……?”
遊貞美後退幾步,焦灼說:“於戩,小常還沒回來。你今夜見過他是吧?我擔心那孩子。”
寶翔徹底清醒了,他憑著本能,知道城內有點不對勁。
他良心發現:現在身邊若不是遊貞美,要有小飛能跟著,該有多麼好。
信不信這女人?他似乎彆無選擇。本該當衣服的料子,能不能充作手足?
他僅衡量了一瞬,對遊貞美說:“你跟我來!”
(本章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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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後事,請看下章“借船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