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寶翔領著遊貞美出了屋子,也不提燈,走不多遠,便踢到個物什。
寶翔齜了牙,原是個大紅袍紫砂花盆。盆裡栽了棵嬰孩高的金橘,綴了幾十丸青澀果實。
本朝官宦,多愛盆景。前縣太爺既興土木,自然少不了這類點綴。
稀奇的是,寶翔居然彎腰,輕聲喚道:“阿白,阿白……?”
貓兒竟在黑夜裡喵嗚回應,聲音似正在花盆底下。
遊貞美吃驚,微微挑眉:“這……?”
寶翔哈哈。他曉得金橘未熟,怎奈手閒,便撈了枚放嘴裡咀嚼,一時酸得牙疼,倒能提神。
他搬開盆景,花盆底下,有個僅容一人出入的通道,黑咕隆咚中,僅見出口兩節台階。
他對遊貞美瞅了瞅,說:“我先下去。”可遊貞美已從懷裡掏出柄鍋鏟,轉身便往下走。
寶翔待她不見,才躍入台階,並沒忘記扒拉盆景,擋住了大半入口。
他左手一擦,點亮個火折,執於右手。底下貓兒阿白見了他來,喵嗚喵嗚歡蹦亂跳。
寶翔對遊貞美說:“姑娘可知道,你們這兒彆有洞天?”
遊貞美轉首四顧,神情端凝說:“彆說我不知道,我擔保我哥都不會知道。你如何發現的?”
寶翔哈哈道:“古有孟嘗君雞鳴狗盜,今有大人我貓捉老鼠。哈哈,若不是阿白,我也找不到此處機關。嗯……”
他抽了下鼻子,聞到股硫磺氣味。他低頭再看,腳下一小堆老鼠,死相實在難看。
阿白為了表功,再銜來隻死鼠。寶翔拍了它腦門一下,道:“傻小子,吃了你會肚子疼死!”
阿白用爪子踩踩鼠腹,斜眼而去,仿佛它早就知曉,不勞提醒。
寶翔問遊貞美:“你們用的耗子藥,都是這味兒?”
遊貞美搖頭說:“廚房裡老鼠來去是常事,保不住有些孩子來我那偷吃。不放毒藥在廚下,是我給自己定下規矩。”
寶翔沒有細想,便向前走。這條暗道,他本意外發現。礙於形勢,他隻認得其中一條貓兒引過的路,其他七折八彎,他未敢冒險。
遊貞美屏息跟在他身後走了一段,才下決心似坦陳說:“我來找你前,去看過大哥。可我哥臥房內也沒了他的影子……我擔心小常,更擔心他!”
寶翔心想:江湖人,生死有命。他說出口的,卻是:“一個殺狗的,壞不了事。”
寶翔頭回走這暗道,覺得它很短。這一回走,他覺得著實不近。黑暗中他聽著阿白忽前忽後的貓步,還有遊貞美輕輕呼吸,看著火折子晃動的光影,身上被烤出了層薄汗。
火苗竄起,阿白箭頭似竄向前方,眨眼就沒了影。
寶翔吹滅火折,緊隨其後。他貓腰上攀,緩緩出了通道,置身於一段長滿了蘆葦的河堤。
寶翔回身,拉了遊貞美一把,二人在蘆葦叢掩映的斜坡上站住,歇了一口氣。
月色昏濛,星點隱約,大片荷葉蒙住了船塢,湖水拍打堤岸,微微有聲。
寶翔眼神不錯,遙見百米開外,有兩個人正在火堆前忙活。他示意遊貞美等候,自己走上前去。那是對上了年紀的漁民夫婦,他們不為彆的,正將大量魚乾收入甕中。
“老人家,辛苦辛苦!晚輩深夜叨擾,請教個事兒,本地上可有位船家老常麼?”
那老頭兒聽了,自指說:“老張?就是老漢!”
寶翔張大了嘴說:“哈哈,若是您倒是晚輩的福分了。他叫老常,尋常的常。”
老頭兒耳朵背,手裡忙不停,說:“現如今兵荒馬亂,還有尋常人?不曉得!”
寶翔陪笑,趕著將老漁婆手旁的陶甕捧起來,道:“我來我來!容晚輩來搬!不知二位老人家為何如此勞作,趕明兒收拾不成麼?”
老漁婆掉了牙,癟嘴笑看老頭兒。老頭兒說:“老漢我靠水吃水,知道湖神的脾性。看這風向雲頭,明日白天,必有一陣大暴雨。若不趕在天光前邊,俺們可就吃大虧了。”
寶翔點頭,直誇老頭精明。他將十幾個陶甕都搬到了船上,才說:“我找的老常,他有個孫子。小孩家頑皮跌傷了腳,在城裡哭天喊地叫他爺爺,我是不忍心,要不誰半夜出來找人?”
老婆婆扁了嘴唉聲歎氣,拉了老頭兒後襟一把。
老頭兒說:“真有此事,你倒是做了好人!這碼頭上隻有一個姓常的老漢,他愛把船兒停在南邊一裡外的‘鷹嘴磯’旁。‘鷹嘴磯’,你不會連那邊也不認得吧?”
寶翔哈哈。那老頭叫住他,取了把東西,拿張紙包好,道:“既知道了他孫子的事,俺們也做個人情。湖裡新撈的銀魚,替我送老常一包,權給孩子補虛。”
寶翔往手裡一捧,再三致謝。他回頭去找遊貞美:“鷹嘴磯。他爺爺許在那兒。”
遊貞美說:“知道。”
她說完,一路小跑向南。寶翔抱著紙包,隨在後麵。沿湖而行的二人,像連著段風箏的引線。
寶翔一邊走,一邊想著暗道內的硫磺味道,他耳邊回響老漁夫的話,漸感湖邊夜風甚急,一陣緊過一陣。非但吹去了他的暑意,還喚回了寒冷的記憶。
容不得他多想,喙形的“鷹嘴磯”巨石,已在勺形的湖岸凸顯。
那巨石之下,確實橫著一條小舟。船艙內亮著火,船首上放著一盞夜燈。
在不遠處的湖麵之上,還有一艘較大的船,燈光若明若暗,像是剛剛離開鷹嘴磯。
寶翔走到彎處的柳蔭下,一吸氣,竟嗅到隨風而來的淡淡硫磺味。
他憑著本能,察覺到絲詭異,他迅捷上前,啞聲輕喚:“遊姑娘?”
遊貞美離得船近,離寶翔已遠。她停了步子,回首望了眼藏在柳蔭下的寶翔,正要說話。
船艙內有人輕笑一聲,說道:“貞美?你為了尋那個邋遢小鬼,竟找來了這裡。看來,你我緣分確實沒有斷。”
此言一出,不僅遊貞美驚得身子一晃,連寶翔也大吃一驚。
這聲音,正是顧詠江。說話間,顧詠江披著披風走出了船艙,麵白如玉,身姿苗條。
隻他那雙細長蛇眼,像是被冰水浸透了,了無暖意,讓寶翔咽了蒼蠅般難受。
遊貞美呆了呆,將手下鍋鏟緩緩放下,半大聲說:“半夜三更,我孤身一人。好在是你,我也不心慌了。你知道麼?小常找不見,我哥哥也不見了。”
寶翔本心中猶豫,聽了遊貞美的話,他下定決心,從柳條間閃避,滑下河堤,隱匿在暗處。
顧詠江歎了氣:“貞美,你來晚了。你哥哥和那個小鬼,都在方才那條船上先走一步了。”
遊貞美愕然道:“你發昏麼?”
她俯身對了顧詠江的眼神,慌張起來:“先走一步……你,你是什麼意思……他們要去哪裡?”
“我清醒如常。貞美,要不是他們壯膽,我對你說不出現在的話來。你彆慌,他們並沒死。我對你的心思,你自然知道。我本不是這縣裡的人,如今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我也是該時候離開了。我放心不下你,所以在今晚,我一定會帶著你離開,去見個人。”
“見哪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