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色不動之輩 最前頭,站個素色布衣的……(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6148 字 8個月前

這一場暴雨,足足下了三個時辰。待雨停時,暑熱散去,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水腥味。

長談完畢,倪彪送蘇韌到帥帳門口,一手摩挲自己後頸,道:“阿大,你九叔老了。行軍布陣我比諸將不遑(huang)多讓,經略機關我則不如你們文官遊刃有餘。既然你與我商量,之後的事你放手經營,九叔我能輔則輔。你我做足了這出戲,揪出個湖底精怪來。”

蘇韌識趣,肅然說:“多謝九叔。現今拿不出憑據,一切僅是我的揣測。這座懸空的橋,我們晚輩倒靠著魯莽可以冒險一試,不敢請九叔出麵。以後若將賊人一網打儘,我當上表九叔襄助之功勳。如果出了差錯,蘇韌我也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會忘恩負義,連累了忠臣老將。”

倪彪待他說完了,才擺手:“哪裡話?阿大,你告訴我:你可曾麵見過欽差,心中才有計較?”

蘇韌答得婉轉:“九叔,欽差如遊龍,見首不見尾。不是我們不見其真麵目,卻是時候未到吧。”

倪彪笑而不語,提了酒壺,重新去查看地圖。

蘇韌再三拱手,遲步退出。他出得帥帳,見江齊持傘佇立,身上濕得狼狽。

蘇韌自己的衣服,早被帥帳裡火盆子烤乾了。江齊吐了口氣:“大人?”

蘇韌心想:當差不易。隻是各人有各人的職分,自己也是打這麼來的。

他對江齊點頭說:“難為你。累不累?”

江齊忙站正道:“小的不敢。”

蘇韌微笑道:“那好,正有一堆事給你做。”

江齊擰了擰濕透的衣襟,趕緊跟上了蘇韌。

到次日,南京府衙派來一個車隊,急送來蘇韌所需賑濟之物。

蘇韌著那同鄉軍醫何集馨清點了藥品,挑出來兩筐,令江齊率領手下人挑到城門口奉送。

何大夫輕咳道:“大人,昨日起倪領軍下令封鎖水麵,石臼湖上連一條船都不得行了。這點藥品麼,對城內百姓恐怕是遠遠不夠。”

蘇韌說:“不過是解燃眉之急,並不要他們望梅止渴。城裡人知道應天府尹在城外便好。剩餘的藥,師兄你留在‘流民營’內用吧。”

何大夫半信半疑,想城門緊閉,哪裡有一個難民?他曉得倪彪在軍營外劃了塊地,一夜之間,江齊等人搭出了不少帳篷來。

他望蘇韌的臉,始終是聲色不動,實在診不出脈象來,隻好依言行事。

不多時,江齊回來複命。果然城內守衛收下藥品,知道了是府尹蘇大人所贈。

說來也怪,自從蘇韌設了流民營。兩天之內,竟有不少人聽得風聲,前來投奔。原來溧水圍城倉促,一些百姓雖然逃離,卻並沒帶足盤纏,也不是人人都有處投親。因此頗有些縣民在四周山野間流落。城內發生大火,莫說他們,連逃得安穩的人也擔憂起城內家私親友,忍不住前來探問。想不到蘇府尹在此安置,流民營內有住有吃,有官兵保護,有太醫看護,眾人喜出望外,不由得滿意。府尹大人雖然年輕,但不端架子,始終和顏悅色,十分耐煩。於是乎,得婦孺歡心,受老壯尊重。

蘇韌讓流民們吃飽喝足,同他們閒聊,說起朝廷知道府內騷亂原有緣故,皇帝愛民如子,派來仁義之師,之所以不忍破城,無非是怕生靈塗炭,傷及無辜罷了。他講完,建議鄉親們寫信給城內親友,以安人心。眾流民聽得動情,又知曉了風向,一呼百應,競相下筆。

蘇韌再命江齊將家書和著藥物,二次送到溧水城下。

他一番苦心,不過兩日,從城內設法逃出的壯丁絡繹不絕,紛紛來流民營投靠。

蘇韌盤問,才得知一場大火,城內死者以百計,傷者更多。

遊貞美還在狗肉館坐鎮,因她保護,人質尚安全。而遊大春顧詠江一齊失蹤,手下部眾,為和為守,相持不下。他掐算日子,已是火燒後第四日,而盂蘭盆節近在眼前。

他信步便吩咐江齊:“你去夥房,請他們將剩餘果品勻成擔子,再送往城下。”

江齊不敢耽誤,應聲而去。蘇韌信步回首,見於邱氏領著小女兒混在流民之中。

蘇韌在火燒之時,一半是為免事端,一半是惻隱之心,已給這位大姐吃了顆定心丸。

他隻說:於戩已不在城中,究竟在何處?國家機密不可泄漏。但自己可用頭上烏紗,擔保她丈夫平安無事。於邱氏無可奈何,隻得信了。如今她找到縣內的人,問清楚遊貞美坐端行正,而於縣令臨危不亂,哪有什麼苟且之事?婦人家的心事,除了丈夫的命,便在丈夫的心。因此她滿麵釋然,舉止安分,幫著施粥送藥,倒成個體統。

黃昏時分,蘇韌順著軍營,走到城牆外圍,聽城內隱約兒歌之聲,隻聽不真切。

他回頭,見個禿眉小孩跟在他後麵,烏溜溜眼裡滿是好奇。

蘇韌蹲下身,招手笑問:“幾歲了?你娘在哪裡?”

那孩子含糊答了,盯著蘇韌,還是好奇。蘇韌見了他,驀然想起了蘇密。

他變戲法似從荷包裡掏出把鬆仁來,攤開手教孩子吃,問:“城裡唱得什麼?”

孩子邊吃,邊含糊說:“是首新出童謠,孩兒都會唱。我在碼頭上也學了。”

“唱得什麼?”

“滿城都是火,龍子到處躲。城裡無一官,俗人府上坐。”

蘇韌聽了一愣,轉瞬微笑,宛如春風化雪。

不論錢塘幫,還是北海龍王,既然離了廟,便不再是仙,總有人該去涉一趟溧水。

恰逢江齊出來,問蘇韌:“大人,果品已備,何時送去?”

蘇韌臉色不溫不火:“待明早我換身衣服,同你們一起去。”

江齊愕然:“大人您也去?”

蘇韌道:“對啊。何日破城?就在明晨!我得先告知倪領軍,莫要傷了禮數。”

次日清晨,霞光滿天,溧水的守城人登樓,見城下早有一群衙役,並一摞擔子。

最前頭,站個素色布衣的青年人。他倚匹瘦馬,聲色不動,正是蘇韌。

江齊等人對城內喊:“應天府尹蘇大人在此。”

城頭守衛全不回應,鴉雀無聲,眼睜睜看著。

蘇韌笑了笑,聲調高而緩:“各位鄉親,盂蘭盆節到了,城內少食少藥,缺乏祭品。活著的人苦熬也罷了,如何虧待地下的先人?萬歲愛民如子,上行下校,本官怎不為你們憂心?我今日前來,正想入城,祭奠冤死亡魂,且賑濟遇火災民。遊大春顧詠江那二人,皆已棄城逃離,縣官大人也已不知所蹤。留下你們還在死撐義氣,實在令人惋惜。你們不投誠,是怕官軍來了,清算前帳大開殺戒麼?可是,擒賊擒王,官軍要捉得是你們首領,不是你們。昔日五百強盜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現今,錢塘幫兄弟若受本府招安,便可從輕發落,重新為民。”

他說完,袖子一揮,身後出現男女老幼數百流民,個個對城頭哭喊開門。

城上眾人臉上作難,良久,有個姑娘跑在城樓中間,對蘇韌喊道:“大人,如果我等開城,官兵能否留在城外?眾兄弟們商量,從我開始,願束手認罪,可你能保證不連坐一外人麼?”

蘇韌一瞧,正是遊貞美。他想了想說:“本官銜欽命而來,豈敢不一諾千金?答應你們便是。”

他話音剛落,城門隨著嘎嘎聲打開。蘇韌麵上隻作等閒,可強光映來,他忍不住閉了下眼。

他這句一諾千金,終於打開了溧水城門。以一名文官,無血而開城,正是他奢望的結局。

然而,開城之後呢?蘇韌暗想:自己這一步步,愈是無聲,愈走得艱難。

他心內波瀾,臉上安然,畢竟臉是給人家看的,心是給自己聽的。

蘇韌入城,自然不好獨占鋒頭。他與倪彪本有約定,大軍可以暫且不動,而副將周千戶同行。

他騎在馬上,與周千戶並頭。但見城內房屋損毀,草木焦黃,有傷者橫臥道路。

因天氣炎熱,城內隱隱彌漫著一股石灰與腐肉摻雜的怪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