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千戶一手持韁,一手持帕掩住鼻子。蘇韌眉毛微挑,沒有開口。
那風燭殘年的老縣丞受了委托,前來叩首,他說明原委,並送上錢塘幫在城內眾人名單。既然決意開城,城內留下民變者,均放下了武器,黑壓壓一片人,都坐在狗肉館內。
蘇韌眼光一掃,見名單上頭有遊貞美的名字。按朝廷慣例,他應將這幾百人移交城外倪彪軍營看管,再請示朝廷如何發落。可遊貞美這女子不尋常……
蘇韌留了個心,告訴道:“遊貞美是個女流,囚她在軍中,恐怕輕薄子背著倪領軍,惹出禍來,殃及我等,請於邱氏來看管她為好。”
周千戶點頭:“妙極。大人想得周全。”
蘇韌謙和道:“百密難免一疏,幸有周兄幫襯。”
老縣丞大略講了自己所知城內之事,擦把鼻涕,問:“大人,老朽算罪人麼?”
周千戶搶著笑道:“你老回家安度晚年罷。吝大歲數,閻王爺都不點你,我們更不敢找你。”
老縣丞稟明:縣內雖經大火,但庫內銀兩尚存。蘇韌點頭,即刻命江齊前去清點。
老縣丞顫巍巍道:“這狗肉館內,還有遊大春等從南京搶奪的古董珠玉,請大人示下。”
蘇韌對周千戶道:“哎,我分身乏術,不知周兄可否代勞?”
周千戶為難道:“我是軍人……恐怕不妥。”
蘇韌不以為然:“兄乃貴胄(zhou)子弟,見多識廣。如果不是您出馬,我連真假都分辨不得哩。”
周千戶被他說得一笑,便跟著引路的縣丞小廝去了。
蘇韌望著他背影,也一笑,心想:你我分開行事,各取所需,豈不對各自有利。
蘇韌止住老縣丞道:“老人家,你可以走,隻需替我尋找一人。我手頭有本南京和事佬所著的溧水風土誌,上麵提到城內有個‘小魯班’閻棟。他可在城內?”
老縣丞哆嗦道:“欸,大人明察。閻棟是在城裡,可他年過花甲,隻會造屋雕鏤,和變亂毫無乾係。他……正是老朽的親家。”
蘇韌柔聲道:“既是你親家,你請他來見本府便是了。我向來尊老,怎會難為你們?”
老縣丞叩頭,氣喘如牛去了。
蘇韌還未落座,何集馨來了。蘇韌問他:城內是否會起瘟疫?
何大夫道:“屍體均已掩埋,石灰撒了不少。隻要水源潔淨,可保無虞。”
蘇韌滿意,請何大夫坐在狗肉館內,為縣民義診。
他自己走到後院,為釋放的人質送上早預備好的潔淨步袍。
那些人質叫苦連天,怪蘇韌來遲了。蘇韌連連點頭,半句不辯解。
等他們叫累了,他叫自己的衙役們奉上蜜桃,讓人質們潤喉解渴。
蘇韌又命跟班將多餘果子切碎,放入茶壺中衝茶,將水果茶分於“投誠”的遊大春部下解渴。
眾人正在忐忑,喝了甜茶,左一句埋怨遊大春不見,右一句痛罵顧詠江失蹤。
蘇韌走近遊貞美,低聲道:“委屈你了,遊姑娘。按理你們要在大營內候一段時日。”
遊貞美搖頭,輕聲道:“多謝大人,我不怕。大人,你何時能去營救他們?”
蘇韌擺手,意思是說話不便。
遊貞美會意,挺直腰身,夾著包袱,等待出城。
蘇韌接見了成群拜見的鄉紳,等來了“再世魯班”閻棟。
和蘇韌所想差不多,閻棟確實參加了縣內建築的修建。
他麵對蘇韌的詰問,戰戰兢兢,決定交出私藏的建築圖。
蘇韌因為參與了玉虛宮重修,多少可以看得懂門道。
他翻閱草圖,問:“顧詠江和老縣令修這些,你當時以行內人,覺得有何蹊蹺之處?”
閻棟指點道:“新舊縣衙之間除了暗道,還有數間暗室。另外,大人您看,這裡,這裡,也有密室與暗道。本來衙門建些這個,也不是特例。可是,此次爆炸,小的跑來火場附近看熱鬨,卻發現俱從這幾個暗室的位置起火……”
蘇韌點頭,讓閻棟領著他去廢墟走了一趟。沿途遇見百姓,他都不教回避。
他忙到午後,馬不停蹄,折回城外,看望了營內的遊貞美和投誠眾人。
他與倪彪再會麵商議,說明縣內情形,商議後續對策,直到天黑才回縣裡。
新舊縣衙燒了個精光,蘇韌暫時落腳在城西古刹崇慶寺中。
此寺已成千年,浮屠歪斜,衰草凝綠。殿中有一尊大勢至菩薩,頭戴寶冠,手持蓮花。
蘇韌草草吃了和尚們送上的齋飯,讓江齊汲來冰涼井水,淨了麵,擦去臉上塵垢。
他點上蠟燭,下筆疾書,決意趕在深夜即寫完奏折,快馬送京。
既是盂蘭盆節,寺內和尚夜念經文。
蘇韌寫完,疲倦到難以入睡,無意中走到禪房外邊,聽大雄寶殿內聲音莊嚴道:
“如是二人,若逢不逢,或見非見。二人相憶,二憶念深。如是乃至從生至生,同於形影,不相乖異。十方如來,憐念眾生,如母憶子。若子逃逝,雖憶何為。子若憶母,如母憶時,母子曆生,不相違遠……”(1)
蘇韌曾拜圓然為師,粗通釋氏之學,聽到這裡,雖想不起是哪段經文,但是莫名之中,心有戚戚。他徘徊間,見庭中一株芍藥,開得妖豔,想若沒有段孽緣,清靜之地怎能成此等花?
他自認是個有定力之人,關鍵時刻,不容雜思分心。
他趕緊回屋,駭然見一僧衣少年,坐在他的窗前。庭中雖有江齊等守衛,竟未絲毫察覺。
蘇韌沉默走近,原來那正是古墓中對話過的北海幫小飛,不知他今夜是如何混入寺中。
蘇韌心內盤算了說辭,言笑自若道:“小飛,你病好啦?難為你跟我進了城。”
小飛恨恨說:“蘇大人要賴賬不成?我問你:老大在哪裡?火燒了五天,你們今兒才進城?”
蘇韌知道這少年脾氣暴,並不去頂他,自到床前坐下,麵對背靠窗的小飛。
他凝視小飛眸子,說:“老大不在城裡。你聽我說,火燒當日,他追蹤賊人,到湖中去了。我估摸他遭遇強手,如今被困在石臼湖沿岸某處。我時刻苦思營救之法,可至今不知他的所在。小飛莫著急,你聽說過‘明修踐道,暗度陳倉’的故事麼?依我看,溧水城鬨出這麼大動靜,隻是明麵,賊窩藏禍首,掩秘事,那才是暗處。”
小飛怎能不急,聞言差點從窗台栽倒下來,虧蘇韌雙臂一扶,才下了地。
他跺腳道:“這如何是好?他……他……我……孤掌難鳴……”
蘇韌伸出自己染了墨的手掌,柔聲道:“小飛,你莫要灰心。我這不是有一隻手掌麼?天無絕人之路,何況寶翔命硬。你跟在我身畔,且看明日,有一場好戲讓你看!”
(本章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