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鈴未必係鈴人 他想記起來:那張臉到……(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6286 字 8個月前

拂曉時分,崇慶寺的古石燈幢裡,僅剩一星餘燼。

蘇韌俯首案前,佛堂的誦經聲時斷時續,令他昏昏欲眠。他走到麵盆架邊,正想用冷水洗一洗臉,忽然聞得馬嘶。腳步聲越來越近,有人喚道:“蘇大人!”

蘇韌一辨,仿佛江魯。他不禁驚喜道:“江魯?那麼快從帝京回轉?我家裡人安否?”

“是!稟大人:朝廷欣聞溧水平叛,令小的護送大人家眷前來團聚。”

蘇韌大喜過望,雙手微顫:“他們……他們在哪裡?”

說話間,隻見微光中,譚香牽著蘇密從門前緩緩走過,一邊走,一邊笑著說什麼。

晨風吹起她的鬢發,和從前並未兩樣。

蘇韌想要發聲喚她,卻發覺他們後麵還跟著一個小女孩,居然是蘇甜。

蘇甜總是那樣:每到一個陌生地方,便會小步走路,四處張望。

蘇韌踉蹌,急急叫她:“甜兒?”

可孩子漠然望向他,如不見他一般,跟著母親弟弟走開了。

連我也不認得了?蘇韌驚訝疑惑間,低下了頭,隻見那盛滿清水的黃銅麵盆裡,清晰倒影出一個年輕男人的麵孔。

但那張臉,卻不是蘇韌自己。

蘇韌驚駭至極,渾身汗出,他“啊”地大喊一聲,才發現自己還伏在書案之上。

是夢。僅僅是夢!

他長出口氣,不顧案上隻有涼茶,一口氣喝完。他想記起來:那張臉到底是誰?可夢畢竟是夢,已被陽光驅散了。

蘇韌望了一眼銅盆,胸臆中隱隱不快。

此時,他再聽得外頭的馬啼與腳步聲,一聲聲真切得很。但他隻坐直了身體,安靜得望向門口。

原是從南京回來的江齊。江齊汗流浹背,正待看口。可他端詳了蘇韌的臉色,退後一步,行禮道:“小的給大人請安。”

蘇韌幽幽問:“見過倪閣老了?”

“是。”江齊說:“小的蒙閣老親自接見,上呈了大人的書信。閣老看了,嘻嘻哈哈,不是,”江齊輕打了自己一下嘴巴:“閣老含笑詼諧,賞給小的點心,又賞了錢,就命小的出來。然後,管家和小的說:閣老已然知道了。隻是閣老素來苦夏,今夏尤甚。他年邁體衰,不宜出遊。因此,閣老會在南京遙祝閱兵成功。幾天之內,他還會讓小價給大人和倪領軍送上慰問之禮。”

蘇韌暗地失望,輕笑道:“是啊,閣老年紀太大。況南京之夏確實猛於虎!方川那裡是怎麼說?”

江齊邁進一步:“方師爺連夜查詢,寫了此信交予小的。還有這個……”

蘇韌定睛,除了書信,還有一隻皮囊。

他展信細讀完畢,隨手放在殘燭上燒了。他再檢索皮囊,心讚道:方川辦事果然得力。

此時此刻,所有沿岸州縣地方官在南京的親戚,不論老小都已經被應天府軟禁。所有他們存在南京各大票號裡的銀子,已不能動了。

方川還連夜查詢府衙內的案卷,把沿岸地方官的履曆均附在囊中。他又親自出馬,四處訊問,將所知的情況記錄都放入了囊中。

按照蘇韌的判斷:溧水城鬨得沸反盈天,彆處卻不聲不響。本是聲東擊西,隱藏對方真正的巢穴。

而這一步中,沒有當地官員的通融完全做不到。遊大春這幫人不成氣候,朝廷命官豈肯甘心聽命他們。由此判斷,目前匪首亦未現真身。

以南京城之繁華,假使附近的官員弄了大筆贓款,必定會在南京留下痕跡:或置地買宅,或存款生息,或從秦淮佳麗地買個女孩兒……他翻看著記錄,笑問江齊:“府裡範公子呢?”

“範公子定要同來。小的因為大人有所吩咐,未加阻攔。他年紀小行囊重,落在了小的後頭。”

蘇韌已平複了情緒,開顏道:“辛苦了,你且去歇息吧。”

江齊聞聲而退。到了門口,他警覺環顧,風過叢竹而已。

蘇韌半閉眼睛,手指輕扣著案麵,心想:倪大同昨日頭風,今天苦夏,均是置身事外的態度。但送上禮物,他是有默許的意思在了……“劉備招親,轟動南徐”,假戲嘛是可以真唱的……

蘇韌盤算間,察覺個人影進了屋子,他抬眼,正是小飛。

小飛道:“算是僥幸,人我找到了。東西備齊了,可這兒的錦衣衛是倪彪的人……”

蘇韌笑了笑:“不妨。倪彪當年見過寶翔,此事瞞不過他。我以後自己和他說。你在這和我吃早點,此廟裡素菜包子味美。”

小飛用袖子擦了擦汗:“我吃不下去。”

蘇韌歎息,拽了他坐在自己剛才的位子上,說:“遊戲人間,哪能和自己較真?明天有心死,今天飯也得吃!”

二人用了早飯。小飛騎馬,蘇韌穿了便服,由幾個親信差役抬著便轎,去了慈悲寺北麵山中。

山穀中遍植茶樹,滿目翠綠,撲鼻清馨。

茶農為賣茶,還設了涼棚,讓來往行人歇腳試喝。小飛道:“這個人此刻就在涼棚裡。”

蘇韌擺手,自己先邁步走進茶棚。

裡頭有個大個子的後生,坦著肚皮,高臥在一張藤床上,揮舞著把大蒲扇,正在哼哼哇哇地唱戲。

見蘇韌進來,模樣又體麵。那人懶懶起身:“公子吃茶?”

後生倒茶時,蘇韌上下打量他,那後生身材高大,高鼻劍眉,隻是臉皮微黃,顯得油亮亮的。雖他與寶翔沒有十分相似,粗略看去,也是有好幾分了。

那後生不自在:“我臉上有開花麼?公子,俺家正經茶人,莫要嘲戲。”

蘇韌答:“誤會。我不嘲戲,倒有很正經的事。有位大人物要尋個替身。方圓幾裡我們走遍了,單你形神有相似之處。因此勞動你跟我們走一遭。”

那後生頭搖得撥浪鼓似的:“不成不成,我山裡野人,裝個大蘿卜可以,裝大人物哪能不露餡?公子這玩笑開得忒大咧!”

小飛和其他幾個衙役跟著進來,那人見了小飛:“你?怎麼又來了……”

蘇韌努嘴,幾個衙役把那人堵住。小飛從包袱裡抖出件三瓜龍袍,不由分說往那人身上一批,那人疾叫:“你們到底什麼人?天,我不想造反啊!你們不知溧水賊人已降,知府蘇大人都進城了麼?”

蘇韌拿出塊玉板:“我便是應天知府蘇韌。你隻需奉命行事,應天府便包你這三年的茶,另保舉你寄名錦衣衛。如若不然……你明白的。”

那後生掙紮無用,跪下道:“小的不是不肯奉命,隻是真得裝不來貴人啊。”

蘇韌抿口茶:“裝貴人不難。你隻需記得兩點:一要膽子大,二要厚臉皮。身居高位,你少說話。其餘這位小兄弟會教你。”

那後生如墜雲霧,兩隻眼睛直直望天。

蘇韌看嚇他嚇得狠了,才安慰他道:“當個替身而已,並不是當替死鬼。你在茶場雖安穩卻無機遇。此事到老了說與人聽,何嘗不是一段傳奇?你且去城內安頓,還有幾天可以預備。”

蘇韌從茶場回來,去了一趟廢墟,徘徊許久,方才回到慈悲寺中。

素日安靜的寺中人聲鼎沸,卸物的,吆喝的,端菜的,幾十個仆役來回穿梭,回廊裡和尚們駐足觀望。

蘇韌看這架勢,知是範青領著府內那班仆役來了。範青遠遠向他招手,笑嗬嗬一口氣跑到他跟前。

蘇韌說:“你們一來便忙,可不現了個‘勞碌’二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這是龍宮聚會呢。菩薩麵前我也叨擾得罪了,趕明兒一定要再布施些。”

範青笑道:“我已布施過了。和尚們很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