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寶翔意外的人,不是個大人,而是個孩子。他束著頭巾,繃緊臉,端坐在對麵的馬車副座上。
他是小常。
小常?寶翔還疑心自己看花眼。他再看,那孩子眸子閃亮,十足天真。和他對寶翔說:“ 嗯,我還小呢……”的時候一模一樣!
寶翔無聲“嗬嗬”。想不到自己這塊江湖老薑,卻被根小青蔥給蒙住了。
一個小孩,從皇甫府邸混到溧水城,進入了沈富牢籠再被自己“保”出去。結果他是好端端的,還成了“葉先生”那邊的人……
對寶翔,這口氣挺難下咽。然而江湖從來後浪推前浪。自己除了願賭服輸,還能怎麼辦?
寶翔捏著黃金麵具,意外發現反麵有個機關,一摁,雙目的金片即會打開兩道貓眼石般的縫隙。
寶翔一樂,這勞什子還是戴上安心。這回他看得分明:朱縣令容貌平常,不像個練家子。
小常所坐那輛馬車,毫無粉飾,灰簾灰篷,大木車軲轆沾滿泥巴,在對麵停下。
車簾被兩個隨從卷起,有個灰衣人對著沈富拱手:“靈台先生,你我久未晤麵,彆來無恙啊?”
那人聲音穿透風聲,格外清晰,顯得老氣橫秋。
沈富哀歎:“葉先生,揚州一彆多年,你我都見老。之前我逃出帝京,多虧你暗中提點。然終究愚弟純陽不足,子女宮空。此次江南事變,兒子死於毒手……”
葉先生的笑聲,類似乾咳,令人不寒而栗。
他道:“靈台先生莫慮,令郎魂靈不遠,尚可追回!”
寶翔心說:追回個pi!此人乃是頭“巨牛”。
沈富雖懷希冀,此刻反半信半疑:“葉先生,難道您……”他口中囁嚅:“竟將仙冊隨身攜帶?”
葉先生身子淩空,踏上一片風中飄葉,無聲落在沈富身邊,背對著寶翔所乘的馬車。
他頭發灰白,身材壯實。右手手背,青筋暴露,覆蓋一大朵秋海棠的刺青。
葉先生對沈富附耳:“死而複生,青華玄妙。周而複始,似夢無幻。”
沈富身子一抖:“愚弟除了幾船貨物,並無可以獻上的寶貝。”
葉先生頦首:“靈台先生未能免俗!錢財乃身外之物,檻外人豈會上心?我此番前來,隻問你一人一物。”
“請講。”
葉先生道:“你這裡關有個冒牌的縣令。我知他得罪了你,然令郎之死,確實不可能是此人主意。他乃我家故人,今早暴風雨後,此人沒有了蹤跡。如在你手中,麻煩你作個人情,將他交予我。”
寶翔心中一驚。他並不認識葉先生。不過,葉先生在島上確實不止小常一個內應。早上行刑時那如影子般追自己的,無疑是葉先生的手下。
他更擔心葉先生察覺,全神貫注地斂吸靜氣。
沈富抽口氣:“啊!?那……是您的相識?我一氣之下處決他……他竟沒有死麼?葉先生,我實不知車上坐那孩子也與你有淵源。此番多有得罪,望您海涵。”
葉先生偏頭,蒼灰色眸子盯著沈複半晌,才道:“假作真時真亦假,橫看成嶺側成峰。小孩是我家血脈,承蒙你發善心送他出獄。至於那人,生死茫茫啊。既然你真不明了,便再說罷。比他更重要的是——你聯絡江南會員的名冊。主人一直牽記,生怕你行旅匆匆中將它落入彆有用心之人手中。你不妨將它交給我暫時保管。此番誠心之後,主人就傳授給你仙冊要訣。”
沈富身子平白哆嗦了下:“葉先生,您的主人……”
葉先生咳咳笑道:“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靈台先生,我尚未隱退,但事情並不是如你想得那般。世間的事耳聞何如目睹?請跟我來,主人正在船上相候。”
沈富驚愕萬分,結巴起來:“他……他真的還……還在?……可,可是我自己已備下了船。”
葉先生淡然說:“若要長生不死,不‘信’是不會靈的。靈台先生,自有你算不出來的局。你的船留在江湖交彙之處。從此地走陸路到那尚費時辰。主人的船便在前方小河,可先送你一程。請吧……”
寶翔冒了一陣冷汗,像是有蛇爬過脊梁。
他覺得葉先生雖然陌生,然而有其主必有其仆,此種說話腔調,自己居然似曾相識。
那人,舉手風流,翻雲覆雨,任是叱吒風雲,終究敵不過命。
看來多年之前,沈富和葉先生在揚州會過,更可能是沈明和葉先生的主人見過,那次見麵是在錢塘幫滅亡之前還是之後?無從得知。但從孩童時的寶翔見到那人出現在江南開始:錢塘幫滅亡,沈明暴富,錦衣衛複興,東廠不再居功獨大……乃是一步接一步嚴絲合縫的……
麵具戴久,寶翔臉上出汗,把黃金捂熱了。馬車外頭一陣冷雨澆下,道路宜加泥濘難行。寶翔豎著耳朵,楞沒聽清沈富再和葉先生絮叨了什麼。
再行了一段,雨又停了,天近昏暝,一切都籠罩在土色陰霾裡。寶翔聽到了河流嘩嘩,望見大片叢生的蘆葦。
忽然,蘆葦叢裡閃爍起燈火。三三兩兩的燈籠,或紅或白。隻見亮光,看不清提燈的人。
此時,寶翔才發現水麵上停泊著兩艘船。第一艘是畫舫,第二艘是木貨船。
那艘畫舫徐徐掉頭,麵對岸邊。並無金玉之飾,僅有天青色的帷幕,非絲非羽,皎然若新。
風吹皺了簾幕。琴案後麵儼然坐著一個雪衣秀士,翩若驚鴻。
那些燈籠齊齊暗淡了下去,畫舫裡有個小童子,提了一盞琉璃宮燈。
葉先生和眾人均匍匐在地,沈富簡直連跌帶撞,他高聲顫抖說:“您,是您?死而複生,青華……玄妙!”
寶翔是唯一無法俯首的人,他感到渾身驟然冰涼。
因為那個人,從這個距離來看,太像已故的蔡楊了!
船上傳出男聲道:“免禮。沈富,你辛苦了。若信青華,跟我走吧,你不會後悔。”
寶翔覺得連這個聲音,也頗似蔡楊當年。可離著遠,自己扮個死人,何從探究?那萬分好奇,簡直撩的他心癢難耐。
這時,畫舫已搖開了。葉先生道:“靈台先生,此地不便久留,我等從岸上前去與你們會和,你帶左右兩位高手先上那艘木船!”
沈富點頭,葉先生咳咳道:“那名冊……”
沈富搖手,一個隨從送上一個木匣。葉先生打開掃一眼,斂容對沈富道:“ 請!”
沈富回望紫金馬車。
葉先生道:“馬車不便,當年你主人贈送我家主人的楠木壽材,後因有禦賜‘東園秘器’沒用上,存放在揚州久矣。先給你家小哥用便是,免得天熱壞了本體。”
沈富感激道:“還是葉兄料事如神,如此有勞葉兄!”
寶翔看出,木貨船甲板上真擱著一副萬年板。
有二人抬著副藤屜子過來。寶翔心知不妙。情急之中,他用高鼻梁頂動機關,合了那黃金眼皮。
他想:難道還得躺進棺材不成?他運用真氣,不敢露出絲毫呼吸。好在那鶴氅寬大冰涼,彆人扶起他躺下,並未察覺異樣。
寶翔躺平了,又被舉高,微微顛簸。
誰知葉先生驀然道:“ 且慢!”寶翔心中一緊。
沈富說話了,帶有些不快:“葉兄,犬子因中毒而暫往,您還是不要看了!”
葉先生剛要說話,聽得“噗噠”一聲,有雀鳥的叫聲,又有個小孩子訕訕道:“ 叔公,怪我藏了這小東西……”
寶翔一聽,便知是小常。
葉先生低聲斥道:“胡鬨!”
不管小常的打岔是不是巧合,寶翔借此逃過了一劫。
他感到擔架在顛簸,甲板聲嘎吱嘎吱,幾個男人互道:“ 小心了。”
他四肢為人抬動,被放入了一堆絲綢之中,再是“咚”的一聲巨響。
寶翔心知:真進了棺材,而且連棺材板都合上了!
他挺屍般靜候了一盞茶功夫。船隻震動,他確信在小河中行駛且近旁無人了,才揭下麵具。
棺材中一片漆黑,人根本坐不直。
寶翔喘氣,倒過身體,匍匐在絲綢堆上。他滿身冷汗,口乾舌燥,偏偏沒有水喝。
這時,寶翔倒冷靜了下來。他回想方才詭異的一幕,依然認為葉先生是騙子。
因為寶翔和彆人不同,他確信蔡揚死透了的。
不錯,蔡揚曾風神絕世,然而他臨死前,因心脈壞死,隻剩一把支離病骨。
萬歲不放心這位重臣,屢次讓幾位太醫輪番替他看診,而北海幫的冷鬆恰是其中的一位。
寶翔問冷鬆,蔡揚為何說不行就不行了?冷鬆答:“油儘燈枯,斷了生念。”
蔡揚過世那天,寶翔趕往蔡府。居然見萬歲親臨送彆,而蔡述嘔血痛哭以至昏厥。
所以,還是寶翔臨危受命,穿白衣戴白帽,代孝子幫著入殮守靈,整整三天。死人,那就是死人!
既然蔡揚死了,這夥人無非是裝神弄鬼,擺了沈富一道……但葉先生出現索要名單,是不是意味著……寶翔不敢再想下去,他忽然記起早晨自己吃那盤鴨子的時候為什麼笑了。因為此次來江南前,自己說六合鴨子好,可惜上回入獄沒嘗。蔡述對他說:下回再進監獄,一定差人天天送鴨肉與你吃。
儘管是玩笑話,可是早上那盤鴨子,未免切得太漂亮,味道太好了……難道說蔡述……
寶翔抽了一口冷氣。
他攸的聽到一聲淒厲慘叫,旋即,有人高喊道:“你們,你們居然忘恩負義……不要殺我!我有金山銀山都可給你們,隻要繞我一命!”
正是沈富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