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韌發現寶翔若有所思,也不問他。
他眼尖,一個字一個字辨出來,原來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名單。
姓名,鄉籍,年齡,捐款,曆曆在目,少說也有大幾千人。再細看,所列均是江南人士。
寶翔瞪著眼睛,肚子咕咕作響,問:“有吃的嗎?”
蘇韌瞧著名單,頭都不抬道:“我荷包裡有小核桃仁——範青塞的。”
寶翔手指一撥,和隻猢猻般哈哈跳上椅子,盤腿蹲上邊咀嚼起來。他吃得興起,眼珠子還盯著蘇韌手裡。
蘇韌撚開染血的全卷,卷末用金粉寫了兩行稍大的字。
“所列人物,皆入我會。起者為蔡文獻公及我家主人。聯絡之人,乃鄙人沈富及蔡公門下葉先生。秘結此會,以期繁茂,供奉青華,或將永生。
蔡文獻公仙逝,我主雲遊海外。餘蒙葉先生策劃,避禍江南。因生民變,轉移寶庫秘藏。行將去國,心懷戚戚,祈願天佑聖朝,會眾安康。”
蘇韌皺眉道:“此乃沈富的筆跡。他……”他低頭見茶幾上染血的式盤,輕歎說:“青華仙冊,怎可能是真的?他死了吧?”
寶翔“嗯”了一聲。蘇韌緩緩說:“沈富此人與我有過往來。謹小慎微,並非大奸大惡之徒。他這兩句自白,與其說是交待祈願,倒不如說是提防萬一。‘葉先生’是何許人也?難道江南一樁樁事情,是蔡氏在幕後操縱?單靠此書,不足為憑。”
寶翔“呸”出一小塊硬殼,滑到椅子上翹腿道:“凡結社者,最在乎機密。沈富倒好!全給人白紙黑字記得清清楚楚,而且臨死了還要拉著大家墊背。你卻說他並不算惡徒。還‘天佑聖朝,會眾安康’,他寫出來真冠冕堂皇。蘇大人,陰差陽錯,此名單落到你手中,你要怎麼處置呢?”
蘇韌沉默,隻聽兩岸蟲鳴。
寶翔壓低聲道:“此事乃我親曆。長話短說,沈富登船之前,已將假名單交予葉先生。但是真名單,他臨死給了我。他不知道我是唐王,希望我上交給萬歲。”
老鴰連鳴數聲,蘇韌斜睨寶翔,含笑說:“為人臣子,知無不言,言無不儘。既然你是欽差,我是諭旨掛印,哪有不上呈天子的道理呢?”
寶翔哈哈哈笑,重重道:“好,那你交上去。沈富已被毀屍滅跡,除了葉先生,你死無對證的!那麼葉先生你如何找到?用這封來路離奇的名單,牽連皇太子的外家蔡氏,你小子真是當年那塊石頭嗎?而且看這名單,嘖嘖,你有的忙了,這些人多半在你應天府內。你平亂之後就抓人審人殺人,再忙個三年兩載才回去見老婆孩子。你不是取了個‘韌’字為名麼?好家夥,正是個帶刀的。你得罪了蔡述,在江南替人擦pi 股忙得累死累活,老百姓給你蘇大人一個‘蘇屠戶’的稱號,你便光宗耀祖了哇。”
蘇韌聽了不慌不忙,從懷裡取出一個西洋單筒望遠鏡,將名單疊好了納入筒中,才說:“此乃本官之事,就不勞殿下操心啦。”
寶翔打了個嗝,複低聲道:“嘉墨,那葉先生神通廣大,武功高強。若是知道真名單在你我手中,豈不是……”
蘇韌微笑搖頭:“大白,即便武功高強,不上台麵的人,一直就沒必要上台麵。當年蔡揚收拾江南,場麵做得乾淨否?任他還是得找人頂罪,布置好機宜,不可能用一兩個絕世高手來搪塞台麵上之事。所謂決戰於紫禁之巔,狸貓換太子,取頭顱於萬軍之中,不過小說家言,隻可聽了消遣不可當真。在國富民強之時,更沒有可能。你在台麵下,那九死一生都是你的命數。你現在遇到我,又上了台麵,你是唐王,我是應天知府。咱倆這生死的事情,關乎萬歲的顏麵,必須得給朝廷和天下以交待。哪怕是蔡述,他隻能智取,而不敢讓葉先生等輕舉妄動。”
寶翔再咀嚼顆核桃仁,覺得蘇韌“這頭披在羊皮下的小狼”長大了,和兒時一樣伶牙俐齒,偏說得在理。
此時此刻,自己重新成了唐王爺了。一個葉先生,當然不足為懼。
蘇韌又道:“我已命各處宵禁。江河湖上既有重重關卡,陸地上更設有崗哨。既然沈富已死,他的餘黨難逃。”
寶翔還要說話,聽得四周有動靜。他猜度是增援的船隻到了。蘇韌走到艙口,吩咐了手下幾句。
不多時,有個黑衣少年衝入船艙,正是小飛。
他見到寶翔,眼睛發亮,可邁了一大步,又止步抿嘴,說:“王爺,您……”
寶翔哈哈笑笑,從茶幾下抽了張草紙,倒了大半核桃仁遞給小飛說:“你來了。這個好吃。一起吃吧。”
小飛閉了下眼,身子僵直把核桃仁接了過去。
寶翔道:“哈哈,我也不小了。知道我亂跑弟兄們憂心。下不為例!好吃嗎”
小飛吃顆核桃仁,點點頭。
隨後,他對蘇韌行禮道:“大人,我們沿路來遇到一樁怪事。看到信號,我隻留幾個兄弟在那守著。事發地離此不遠,是否請大人親自查看?”
蘇韌聽了道:“可以。你帶路便是。”
“遵命。”小飛得令,向蘇韌一躬,再向寶翔一躬,徑直出艙。
寶翔氣得吹胡子,向蘇韌說:“哎呦,這什麼道理?我一手扯大的孩子,認識你才幾天,為什麼要聽你的話?”
蘇韌自己倒杯茶,笑道:“你上下不著調,我循規蹈矩。雖說他是你帶出來的人。但作為屬下,你歡喜哪種上司呢?”
話音剛落,小飛抱進來一套衣服鞋襪,沒出聲便退出。寶翔一瞧,正是自己素日微行的衣物。
順水行舟,不費功夫。等寶翔差不多穿戴好了,小飛來報:“大人,正是附近岸上。”
蘇韌和寶翔對視一眼,相與出艙。小舟靠岸,霧靄籠著片荒草,再行往前走,可見一片矮垛圍起的果園,樹上橘實累累。
有幾個人舉著火把,見了蘇韌一行,均出來迎接。因其中混有小飛帶來的京城錦衣衛,他們盯著寶翔,狐疑失色。
可寶翔擺手作個“噤聲”手勢,他們會意,不敢再提。
寶翔像個貼身侍衛一樣跟著蘇韌走,進了樹林裡,任是他都吃了一驚。
原來那些樹下都坐著人。每個人要麼抱膝,要麼提物,都帶著詭譎笑容,紋絲不動。
蘇韌皺眉,問:“全死了?”
“是。他們身子還是熱的。我等查看四周,未見血跡,像是一群人休憩時被毒死的。”
寶翔蹲身細看,一個個死者臉上泛出黃色,五官活像蠟做的。這種死法……
小飛說:“我們接到報信來時,便是這樣。這死法我還沒見過。弟兄們拉來幾個村民盤問,都說沒有見過他們,恐怕是異鄉人。”
寶翔接道:“我卻見過。”
他對蘇韌耳語道:“當年在杭州,我和阿香親眼所見 :老楊梅全寨子的人都是這麼死掉的。這裡麵有一個人我認得,肯定是沈富的隨從,還有一個,是葉先生的跟班。葉先生為求自己脫身,殺人滅口……”他說到這裡,不寒而栗。
蘇韌警覺道:“他們離此不遠?小飛,你才說報信。是哪個來給你們報信?”
小飛道:“是個守園的白發老爺爺,帶著個受驚的小孩子。”
寶翔抽了口氣,啞聲道:“必定是他們!”
蘇韌說:“你再去附近問問村民,這個園子是誰守的?然後派人四處搜查,有沒有這對爺孫的蹤跡?”
小飛飛奔而去。
不多功夫,回報來說,守園的是村中某乙,他因為老婆生產,三天沒出家門了。
小飛滿頭大汗:“我們上當了!都是我疏忽,放走了賊人!”
蘇韌溫言對他說:“你年輕,道行不深。見了老的小的,便沒防備。此事本由我擔責,小節不必再提!”
這時,又有人來向蘇韌報告,說是在入長江口處,發現了一條隱藏的大船。船上無人,也無燈火。
寶翔拉過蘇韌:“這是沈富原來預備逃生的船。他們運寶到安慶府,想要出海!安慶府錦衣衛指揮使賴俊鵬,曾跟在我左右,如今送快信過去,叫他嚴查防範。”
蘇韌先不作聲,轉身回船。寶翔隻好跟著他。
到了艙裡,寶翔焦灼,又說一遍,蘇韌才撫掌笑道:“江南地的妙處在於水路相通。湖河連江,江連大海。既然我猜到這夥人聲東擊西,轉移官府的眼神,哪裡會落下安慶府呢?安慶知府那裡,我已打好了招呼。如你這把老骨頭還拚得動,何如跟我一起夜航長江,直搗安慶府?”
寶翔氣道:“哈哈,你真不爽快到家!我寶飛白如陽春三月,元氣十足!”
蘇韌嗬嗬:“那不一定。胖人嘛底子虛。待會咱們換了船,你在長江上可以打個盹。”
閒話少說,一個時辰之後,蘇韌寶翔等換了大船,後麵跟了幾十隻中船,行駛在長江之上。
寶翔吃飽喝足,睡了過去。熟料江上亂雲遮月,又下了一陣雨。
寶翔近來睡覺總不踏實,被雨點驚醒。想到這一場亂局,那份名單。他心有惴惴,打開艙門,敲了隔壁蘇韌艙門。
蘇韌並未點燈,然而開艙門時,他帽子還戴著,是根本沒有沾過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