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韌拱手:“噯,拋卻官職,我本是晚輩。老爹請起!”
他健步上岸,寶翔懸劍拖著步子,跟在後邊。賈老爹對胡子拉碴的寶翔瞧了瞧,再次長揖道:“這位大人也請。”
賈老爹見了貴客,原要迎他們家去,老軍低語了幾句。他才道:“那委屈大人先到草民的鴨舍歇腳。”
一溜數間茅舍,幾個留頭小子唱了喏,將群鴨趕走。蘇韌毫不介意鴨毛亂飛,對賈老爹講了來意。
賈老爹拍大腿道:“怪不得昨夜聽聞炮響。草民尋思是安慶府正接應知府大人等,哪知賴指揮居然反了……”
說話間,有個四五歲的小丫頭跑進來。老爹道:“這是草民的小孫女兒。你娘呢?乖孩子快去,咱們這說正經話。”
小丫頭回頭找不見娘,頓時哭兮兮。蘇韌俯下身子,從袖裡掏出扇子於她玩。那柄扇的墜子是徐公府三公子所贈,鏤金鑲翠,煞是精巧。
蘇韌索性解下墜子,係在孩子手腕上,那小丫頭破涕為笑。蘇韌柔聲道:“不妨事。小妹在邊上玩,咱們同你爺爺說話。”
賈老爹忙不迭道:“大人的物事金貴,彆讓這鄉下丫頭打壞了。”
蘇韌笑道:“須知我也是從鄉下出來的人。區區身外之物而已,給小孩子玩吧。老爹,我大略聽說二十年前事,知你不平。若是你能助我們一臂之力,這軍中欠你的,萬歲自會還你公道!”
賈老爹聽了,長歎道:“哎,不想此生還能聽到這話。草民平日裡愛讀‘長江水’,看報上說大人青年才俊,仁者愛人,實在景仰。草民活到這歲數,做夢都想不到能和知府大人這麼對麵坐著……大人,說起安慶府,您真的問對了。草民倒還真知道些奧妙之處。”
“嗯?”蘇韌與寶翔對視一眼。
“此話說來甚長。安慶府防衛重修於二十年前。萬歲爺登基後,勵精圖治,全國俱在興建工事。那時錦衣衛長官俱是掛名的,不知練兵防務。安慶府李指揮是李公公侄孫,拿到上撥的銀子,自是承包給他那班酒肉兄弟。草民仗著軍中有張老臉,熱心奉命幫忙。誰知原來的圖紙和正式施工不一樣。草民怕將來捅出簍子,特意去給李指揮提個醒。他卻惱羞成怒,將草民以莫須有的罪名下獄。草民傾家蕩產,才能回到鄉裡。心亦灰意宜冷,養起了鴨子,再不問軍中事。當年工事,因各人中飽私囊,近完工時已經超支了近三倍,最後剩下城西門那段牆,實在錢不夠了,混著空心磚填了完事。至今看安慶府牆,還是極氣派,哪裡能想到是個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所以如果從那兒攻城,他們一定守不住。這倒還罷了,當年李指揮還留下個致命的隱患。”
蘇韌又和寶翔交換了眼色,道:“請講。”
“安慶錦衣衛炮台和公所以旱橋連接。因當地的地勢有高低,長江常常泛濫,所以原本放火藥的庫房建在衛所以西,旱橋之上。但當時李指揮紈絝,喜與粉頭在旱橋上擺酒,對江景取樂,執意改彈藥房建立於旱橋之下。所以,一旦旱橋外的那段堤壩潰口,全部彈藥都泡湯……火器都可以廢,又如何守得住?”
蘇韌臉色微變,寶翔“呀”了一聲,插嘴說:“李太監倒台後一家子差不多死絕了。隻是賴俊鵬來了南邊八年,難道也是不曾改動?”
賈老爹攤手道:“改?嘿嘿,這位大人,您知道賴某人原是唐王爺的親隨。他那樣從天上降下來有靠山的軍官,論資格來是綽綽有餘。可既沒有隨軍征戰的經曆,又少些山河地理的見識。衛所和城牆看上去很不錯,原來錢就不夠花,誰廢力氣去推倒重來?反正草民販鴨子時來回安慶,也見過賴某人操演軍士,但其餘真是‘外甥打燈籠’——照舊!”
蘇韌點頭:“老爹壯心不已,本官實在佩服 。不如老爹同行,給平亂當個幕僚如何?”
賈老爹再拜道:“不敢不敢。可江南這回亂得太長,百姓們滿肚子苦水,連草民家鴨子都賣不出去啦。草民雖年老,效個犬馬之勞乃是萬死不辭。若大人們能早定風波,草民算是替子孫積德了!”
蘇韌說:“好!”
事不宜遲。蘇韌和寶翔先發舟,賈老爹叫兩兒子撐著船在後跟隨。
此時,微雨收起,雲開霧散。天色半陰半晴,蛙鳴陣陣,掀起一陣熱浪。
蘇韌搖著把光禿禿的扇子,若有所思,一聲不響。
寶翔擰著眉毛,啞聲說:“賴俊鵬是不是真反,尚不明了。”
蘇韌“啪”收了扇子,冷笑道:“大白,你現是泥菩薩過江,還惦記交情?他敢向安慶知府和我打炮彈,坐實了一個‘反’字。他說唐王在安慶,那麼我和倪彪等坐視假唐王閱兵,是我們欺君罔上,有謀反之心?他這個棋子橫豎是個死,萬萬不能夠牽連我們。你當個老大,少惹麻煩不行?若不是我牽絆著舊事幫襯,還有小飛……”
寶翔眼睛圓睜,忽然問:“小飛究竟在哪兒?你……你莫不是讓他去安慶了?”
蘇韌看著江上:“是他自己要去。你不想探究竟麼,有人為你賣命去了!”
寶翔氣得拔出一截劍來,喝道:“好你蘇嘉墨!你,你,你到底有沒有心?你真是鐵石心腸,還騙住了一圈世人。他一個孩子……我把他養大,我寧願自個去也不是讓他一個人……你明知危險重重,還背著我叫他去……他要是不能平安回來,我和你沒完!”
蘇韌麵無表情:“這麼多年,你本來和我沒完。小孩子如何……我是小孩時怎麼打人世間活的?你讓他行走江湖,便是叫他刀口上舔血。”
寶翔臉色鐵青,道:“我是江湖人,但我帶大的孩子,偏想護著。上回為了那個圓然,他半隻手殘了,我悔了多少天你懂?不是說我滿手是血,就得讓他走一樣的路。你敢叫蘇密把你乾過的事情全都來做一遍嗎?”
蘇韌剜了寶翔一眼,背對他坐,冷冷說:“你在此處對大家都是危險。一回船隊,你同賈老爹去與倪彪會合,今天檄文發出後,有你坐鎮大軍最好,免得再生事端。過一個時辰,若我等不著小飛,會繼續後撤,再做計議。”
寶翔騰站起來,望著蘇韌的背脊,他又緩緩坐下,送劍回鞘。二人默默無言,直回到江灣之口。
蘇韌毫不含糊,請賈老爹畫了城牆與衛所的簡圖,再對比了長江工事圖,心中有了大概。他讓人護送著老爹從水路去見倪領軍。
他令侍衛帶上自己紹介的書信,對賈老爹道:“術業有專攻。我是文官,紙上談兵不想也不敢。老爹到了他們那正好施展。若無意外,明日你可回到安慶城下。”
賈老爹懇請將幺兒賈小六留下效力,說他雖是鄉下小夥,可生性機靈,人緣好水性又好。
蘇韌莞爾道:“終是你老周到。本官正要尋他這樣人才。老爹年紀大了,我隻教小哥曆練。你放心。”
送走賈老,蘇韌看了下日頭,已過正午。
他叫來賈小六,問了他些話,吩咐他不要聲張,去村裡悄悄招募幾十個青年膽大的船夫……賈小六悄悄去了。
此處已是永平地界。地方上的村長地保等人,均聽到了消息,前來拜見。
蘇韌斜靠榻上,頭上紮根布帶,和和氣氣接見他們,說了幾句勉勵的廢話。
那些人初次見到知府大人。見蘇韌歪在靠枕上,年紀輕輕,臉色蒼白。
大家又聽江齊講:大人出師不利,被安慶反賊的炮火震到了頭,正在養傷,現要撤回縣衙再經大夫調治。
大夥麵麵相覷,知道附近不太平,難免有唇亡齒寒之感。可見了蘇韌本尊,不由得泄氣。
蘇韌但笑無言,客客氣氣將他們打發了。
隔壁的寶翔拿著份文書走進來,彈指道:“我才看了小飛包袱裡金五哥所編的江南衛所概覽,正如賈老頭所說。龜兒子的彈藥庫居然建在這地方。看來李太監一家殺得不冤枉!”
蘇韌打量寶翔,覺著他已趨平靜,心中掂量一番,沒有再急於催著他走。
這時,聽得有人吆喝,再一陣急急上船的腳步。寶翔箭步走到艙房口,和一個少年正對麵。
原來是小飛回轉來了!寶翔左看右看小飛,忍不住麵露喜色。連蘇韌見小飛平安,也鬆了口氣,展顏一笑。
可少年的神情極其惶惑,仿佛經過一場噩夢尚未清醒。
蘇韌叫他坐下,給他倒了一杯酒。寶翔坐在他的對麵。
那小飛喝乾了,怔怔再望寶翔。
“老大?”
“咋了,哈哈,你膽大,上了次鬼門關。連我都不認識了?”
小飛胸口起伏,終於說:“老大,幸好你活著。今天,我在安慶府也見到了你。”
此言一出,蘇韌和寶翔都感到一陣發怵,又不知小飛要說出何等奇遇。
(本章完畢。欲知後事,請看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