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中戲 這個是第幾個身,這個是第幾個……(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10022 字 8個月前

譚香方才做了個夢。

夢裡,她依稀回到譚老爹剛過世時。她尚是孩子,早晨醒來見室內就自己一人,忍不住悲從中來。少年蘇韌聽到哭聲,從灶間奔來,放下碗,對她百般安慰。他說自己吃得苦,可以養活她,既然娶了她,他永遠都不會丟下她。她漸漸收了淚,用手指去比劃蘇韌的眉目。蘇韌半跪在床邊,笑盈盈任她撫摸,再問她餓不餓,說是煮了“白玉點翠珍珠湯”給她吃。她一看,不過是銀絲湯餅撒蔥花。蘇韌笑道:這豈不是白玉點翠麼?珍珠就是你的眼淚……可惜不夠了。譚香破涕為笑,驀然想起問蘇韌今兒怎不去衙門當差……蘇韌變了臉色,正了衣冠,匆忙出門,連說遲了。

譚香再瞧,桌上落下了他的照袋(1)。她追出去喊他,可巷子外麵是花花世界,車水馬龍,哪裡去追她家阿墨呢?

這一急,她便醒透了。夏末時帳子不拉嚴實,朦朧中可見東宮耳室內的壁畫雕梁。在民間時,譚香以為皇宮寶地自然是富麗堂皇,然而這所東宮隻在廢帝年間整飭過,以後便長期廢置。門窗不嚴,金漆剝落,而且鼠患不絕,黃鼬出沒,怪不得寶寶和葛大娘常說怕人,要留下譚香來壯膽。

如今蘇韌去南邊,譚香作為保姆,便常帶著蘇密住在太子寢室旁。

她爬起來,替蘇密遮好肚子。回味那個夢,心中空落落,不知蘇韌此刻在何處?她擔心南邊的局勢,吃不準蘇韌是否勞頓受累,傷了身體。

那夢裡,實是他倆昔日的尋常光景。當時他和她相依為命,尚不知道日後種種曲折,甚至未通得男女之事,因此都不會有兒女之累……

譚香用簪子挽起長發,悄悄溜下炕,從箱子裡拿出件東西,對著夜光細看了。她想到了前幾天的錯過,不由得更為惆悵。

本來蘇韌雖不在家,譚香還惦記著家。她不時歸家數日,整理家中細軟,特為給蘇韌翻曬衣物。可前些日子,因寶寶貪吃腹瀉,東宮不安生了好幾天。譚香萬抽不出空去,隻能耽在宮中。

到了十五日女官可以會親的日子,三嫂帶來一盆封好的牛脯。譚香一看就知道那是六合產的,隻問三嫂究竟。

三嫂答,有個長腳的公差名叫江魯,千裡迢迢上家裡來拜會太太,道是他如今有幸在家老爺麾下,替老爺送給太太這個吃的。本以為太太可以轉回家來,讓他等了數日,可太太沒回,宮中不便傳遞消息。那位公人實在等不了,才留下牛脯回江南去了。譚香忙問,那人可曾帶來相公書信或者隻言片語麼?三嫂搖頭道,隻有這個。譚香嘴上不說,心中有點明白蘇韌的意思。她懊悔又難過,覺得對不住老街坊江魯,更是放不下蘇韌。好在三嫂說:三叔是個殷勤的管家,自作主張給那江衙役買了不少特產,還送他出了京。譚香才略為寬慰,手捧著陶盆,像是有千斤重。

她回到東宮,因天熱日久,盆中牛脯終有些酸氣。是蘇韌送的,譚香自然舍不得丟。她不敢給孩子們看到吃壞了,所以自己偷吃了些。到次日,見自己肚子沒事,把剩餘的淋上點香油全吃完了。她吃完牛脯,還舍不得那個陶盆。六合牛脯出名,各家有各家罐子。蘇韌送的這家,是一個姓馬的回回所製,口味最為譚香所喜。他家用上寬下窄的一個碗盆,扣上一個扁圓蓋子。從前譚香過年才吃一回牛脯,必定留下盆放東西或盛菜。可是如今在東宮,她倒不肯拿出來給那些人瞧。她私下把盆洗乾淨,用小木塊雕了五個拇指大的人偶。因她手頭事多,總不見空閒。因此,到了今天還是五個小小的粗胚,尚沒有雕琢麵目。

此刻她掀開蓋子,那五個小人偶齊聚著,圓滾滾可愛,像是一家子。

譚香思念他們倆那個大孩子,想到蘇甜,聽著蘇密輕輕鼾聲,再憶起她心中的蘇韌,不由眼眶潤濕,微微發笑,恍若癡了。

這時,譚香忽聽到遠處有什麼“咣當”一聲。她隨手蓋上陶盆,捧著走出耳室去看。

殿前大片積水映著冷冷銀月,廊下倆個守夜老太監歪在廊椅睡著了。

譚香不忍叫醒他們,悄悄轉身向側近佛堂走去。東宮中有方鬥室,供著一尊成祖時從錫蘭(2)國貢來的鍍金菩薩。

譚香將陶盆擱在佛前,她不點燈,靠著在黑暗中做木工的眼力,撚了三支香,插入爐中。她跪在蒲團上,心中默念有詞。

誰知此時,她再次聽到輕輕金屬撞擊之聲。她凝神聽,似有一個女子如泣如訴,還有人低聲絮叨,聲音不辨男女。

譚香算是個膽大的,依然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她驀然記起,宮中曾有傳說:當年廢帝六個未成年的皇子公主均是在東宮鬥室裡被勒死的。有人還看到他們的亡魂在東宮的半夜裡中出現。

不過,譚香小時候跟著老爹,夜裡走過荒山野墳。她出於好奇,抄了一把佛前除塵的笤帚,循聲找去,卻發現人聲正來自隔壁。

“這個萬萬不行……你不怕殺頭麼?”那女子哭哭啼啼。

“逼得急了……不行也行,要不然,我此刻就去死……”

譚香聽出來了,那是個宦官。

女子怨氣道:“你死我也死,大家一起死了乾淨!”

那太監不曉得講了什麼,女子再哭起來,接著,是一聲清脆耳光聲,那太監不耐煩道:“你再哭,我先殺了你。”

譚香本吃不準是否該露麵,但她平生見不得男人打女人。

因此她胸中一熱,往前邁了一步:“誰呀?大晚上不讓睡了怎的?”

那二人冷不防聽到人聲,均嚇了一跳。

譚香舉著笤帚衝到隔壁,她發髻正好鬆開,黑燈瞎火裡,她自己反更像是個鬼影。

那太監回過神,膽氣正壯,朝譚香欺過來,譚香毫不示弱,舉著笤帚要劈下去。

卻是那女子“呀”了一聲,死命拉住太監衣擺,低聲提醒:“你莫傷人,是譚姑姑!”

那太監愣了愣,跪下了。女子爬過來磕頭說:“姑姑行行好!求譚姑姑保全咱們的小命,先不要聲張。是我——彩兒,還有我那冤家。”

這彩兒是個祖籍江南的宮女,針線活不錯,頗為勤快。因此譚香常叫她幫忙。而她有個對食,是管箱籠的侯貴。

譚香弄不清來龍去脈,想他倆個必有隱情,但若當著侯貴,必然問不出來。

此時她若叫嚷起來,這兩人都必遭譴責。

但她想自己與彩兒是大同鄉,縱然得理了,本可給人留條生路。

因此譚香打了個嗬欠,道:“起來,混說什麼保命不保命的?我還當有老鼠,叮當咋呼的。侯貴忒出息了,居然在這地方打老婆?下去!”

侯貴不敢辯解,磕頭道:“謝姑姑!”臨走,他死盯了彩兒一眼。

譚香將彩兒叫到更僻靜處,點涼盞燈,問她到底有什麼事。

彩兒垂淚,支支吾吾。

譚香便直言道:“嗨,我聽見了你們說有要命的事情,所以才問你。若你現在不講,將來我護不得你。咱們年輕犯錯本是平常,你知道我直脾氣,難道怕我?”

彩兒掩麵哭道:“事已至此,我瞞不住娘子。侯貴和我對食三年,連一盒胭脂都沒買給我過,隻一味好賭,我倒貼進去不少錢。宮中本有大小賭局,簡直是個無底洞,素日裡連範總管都睜一眼閉一眼的。如今那班人益發不可收拾。侯貴欠了梅公公錢,他們逼著還。因此他偷了東宮幾件暫時用不著東西,帶出宮賣了抵債……我撞見了,反複勸他,他還是不聽……”

譚香聽了,手敲額頭道:“這還了得?還好你說出來,不然你是陪著這個渣子一起下黃泉麼?有我作主,你不必怕他。宮中尚有萬歲,範爺爺,我倒不信能再這麼胡鬨下去?”

那彩兒淒惶無比,央及譚香保住侯貴。譚香知她著了道兒。如果以自己脾氣,那對這種老公就該一拍兩散,可她到底沒有說出口來。

如此折騰,譚香翻來覆去,到天亮都沒歇好。早上有些頭暈,吃了小半盤辣子提神。

譚香帶孩子,認為他們天天關在宮門裡讀書寫字,會悶壞了。

因此每日早課過後,她均讓寶寶,蘇密,還有幾個挑出來的小太監一起跳百索玩兒。

此日早上皇子師傅們去覲見皇帝,因此孩子們先一起玩上了。譚香原本會參加,但因有心事,她跳了幾回都被抽到,索性自行退出,坐在石凳上發呆。葛大娘自服侍寶寶病愈,一直鬨頭疼,自是商量不得。但任由這麼鬨下去,恐怕大家都不會安全……

譚香又叫來東宮中管雜事的一個老太監,吩咐了幾句。

過了一會兒,寶寶滿頭大汗過來,坐在她旁邊喝起了宮女遞上的梨汁。

他瞅瞅譚香,嘿嘿笑道:“香媽,你是不是又在想蘇密的爹爹啊?”

譚香紅了臉,說:“沒有。”

寶寶一口氣喝完了,咧嘴道:“大人說沒有,八成是有嘍。你臉紅了嘛。不過呢,如你當年嫁給了我舅舅,就沒那麼多麻煩了。”

譚香瞪大了眼:“寶寶!我真佩服你想得出來,你怎不給二郎神去配七仙女呢?你念書要是那麼能想就好啦!”

寶寶不以為然:“我聽楊大娘和葛大娘私底下說,你們早就認識我舅舅。”

譚香想到從前的事,心中一驚,奇怪蔡府家人如何傳說的。

她隻好道:“我們真不怎麼認識。人與人有雲泥之彆。而且蔡文獻公很厲害!若他老人家在世,恐不容許我們做你舅舅的丫鬟小廝呢。”

寶寶用袖子擦了擦嘴巴旁的梨子渣,認真道:“我倒不是說蘇密爹爹不好,但他官太小了。你看我舅舅,他何時需要出京呢?他坐在家裡,百官還要上門來問他事。人一直在一起,那就不用想了。”

譚香被自己唾沫嗆了,咳道:“我方才倒沒想我相公。騙你天打五雷轟!不過我和相公那是快刀砍水——分不開。你舅舅官大不錯,但蘇韌他自有長處。你舅舅是天上仙,咱們夫妻走得人間道,不好比!”

寶寶眼珠子轉,望天吹口氣,忽道:“師傅來了!”

沈凝與薛觀兩位師傅來到了東宮。才剛麵聖過,沈凝神清氣暢,更顯清秀不俗。而那薛師傅,向來是不拘一格的名士做派。

譚香再一看,心中高興,他們後麵還跟著柳夏。

柳夏手提個木籃子,對譚香抿嘴一笑。

沈凝問寶寶:“殿下,你知這籃中是什麼?”

寶寶拍手笑道:“啊,是鬆江府的水蜜桃(3)!”

蘇密聞聲忙跑過來,嗅著桃香。那幾個陪玩小太監,乾咽了口水。

沈凝笑道:“呃,萬歲才賞的,說是昨日送到鬆江府貢品。我求著聖上先拿過來給你們嘗鮮,沒承想殿下識貨。”

寶寶嘿嘿:“多謝沈師傅。但我在舅舅那兒年年吃。前幾日,舅舅先送過我們一籃子。”

沈凝收了笑,自言自語:“哎,僭(jian)越至此……天日黯淡……”

薛觀揮扇,壓低聲笑言:“卓然錯怪人了。那府裡精於‘吃’,天下皆知。各路珍饈鮮食,人家自然早下本錢訂了,怎不能比官府快呢?”

沈凝聽了,不再多說。宮女們削了桃子,分裝在瑪瑙盤中。

那隻籃子取出桃子後,居然可推拉成盤子,再一側,變成個匣子。

眾人看得嘖嘖稀奇。柳夏卻說,這是萬歲單賞給沈凝的,請宮女用包袱皮包好,待狀元公帶回。

譚香推說不敢多吃甜,將自己那份讓給了幾個陪玩的小太監。

趁著孩子們圍著師傅坐,她把柳夏叫到一邊,對他說了昨夜之事。

柳夏黑了臉,恨恨說:“正是那夥人橫行!我疑心萬歲那裡也有這等事。可嫂子你這事棘手,哪個人能管好呢?”

譚香說:“嘖嘖,三令五申,花鋤都掛上了,依然屢禁不止,偏沒個忌諱。所以我想來想去,你帶我去見範公公,我討他個主意?”

柳夏攤手:“這兩天不成。不瞞你說,萬歲乳母範老太太身子不爽,前天範公公便奉旨回府了。我過了你這,萬歲還叫我上禦膳房拿藥,得再往範府裡趕去。要不,我先給你向他老人家說說?”

譚香忙道:“不用,人家病榻邊上,這事白添煩神。我已與東宮管事老太監商量,找個由透將那犯事的侯貴調出去。此事等範公公回來再說。”

柳夏掩嘴囑咐:“無論如何,你不要攀扯到梅乾爹。範公公老了,而那顆壞梅子正在禦前得寵呢……”

“明白。多謝柳兄弟。”

譚香回到室內,沈凝正在給孩子們講講解“八王之亂”的曆史故事。

南邊安慶錦衣衛叛亂的事兒已傳至帝京,連譚香都忍不住插嘴,問蘇韌會不會有危險。

薛觀寬慰她說:“嘉墨乃文臣,安民治府才是本分。江南兵強將廣,沒有他上陣的道理。何況他‘綢直如發(4)’,更不至走偏。”

譚香點頭說:“嗯,他的頭發真是很直很細!算命的早說他天性純良。”

那邊曆史說完,沈凝對寶寶講:“總而言之:藩王領兵,若無節製,極為不妥。害國而不利己,說得正是此等事。”

寶寶聽了問:“那為什麼咱家的寶翔還在管錦衣衛事?既然他有在管,南邊錦衣衛為什麼要反啊?”

沈凝要說話,薛觀忙將圈好字帖送給寶寶,道:“殿下,天家機宜,非我等教書臣子可議論。萬歲聖明,乃有道之君,一定會有裁奪。”

譚香琢磨過來,深深欽佩薛師傅有學問。人前宮中,其實利害萬千,可他的話怎麼都說不錯。

她信了那傳說:原本薛觀眾望所歸,最合適當狀元,可末了考官議論,陰差陽錯,還是定了沈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