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凝素來尊重薛觀,至此作罷。他收了文具,道今日課短,先這麼著吧。
寶寶歡呼雀躍,和蘇密合計,拿出來一套他們寶貝玩意,請兩位師傅觀看。
原來,上月東宮裡掃除,從庫房裡搬出一箱子蒙塵的舊玩具來。其中一個木箱,藏有三個傀儡(5)。
譚香懂木偶,認得是市井上火了幾十年不衰的“連環計”傀儡套裝。
譚香兒時,常有人向譚老爹定製這三件:嬌媚美人是貂蟬,俊俏武將是呂布,還有個胖大老頭—正是奸臣董卓。
而東宮中這套做工遠優於市麵上的。譚香替孩子們寶惜,不僅修好了提線,還把木偶翻新了。
連環計的故事,小兒們耳熟能詳。然而他們尚未演過,倒是什麼緣故呢?是誰都不肯當大奸臣扮董卓。
寶寶指著蘇密道:“他臉最白了,高鼻子細眼,像西涼來的,還可以演女人。我呢濃眉大眼,臉不算白,所以我才像呂布!”
蘇密不服:“哧,我臉白可不胖!你肚皮圓滾滾,成天嘿嘿笑,你演董卓最合適。連這個貂蟬的臉頰胖乎乎,都非常似你!”
沈凝是個不會對付孩子的。聽他們爭執,左右為難,不曉得如何勸架。
譚香心裡歎氣,想沈大哥是君子,在萬歲麵前有臉,本是她可相信的。可他雖才高品正,但對俗務俗事沒有能耐,幫不了自己。
薛觀和稀泥道:“遊戲本不可計較,你們倆猜拳何如?卓然,莫忘了待會到你府中……”
沈凝被他提醒,站起來告辭。二人同走出去,柳夏對譚香瞬目,夾起包袱,跟在後頭。
他們還沒走出門,卻遇見一個青年文士。
那人一襲淺縹(6)色直裰,瘦如鶴影,飄若閒雲。
正是便服的首輔蔡述。蔡述眼波澄朗,謙謙對沈薛拱手道:“二位師傅,向來可好?”
柳夏眸色一變,低頭退到旁邊。沈凝按官場之份恭敬還禮,麵若寒霜,終究無話。
隻有薛觀仿佛看不得寂寥,微笑與蔡述寒暄了好幾句,才領著沈凝欠身告辭。
蔡述則似全不在意,淡然目送他們出了殿。
譚香剛要同他說話,卻聽背後的蘇密“哇”一聲哭出來。
譚香怪道:“怎麼了?”
蘇密哇哇道:“不要!我不要作奸臣!”
寶寶手指刮臉皮,圍著他兜圈:“吼,你輸了!你耍賴!你姓蘇,本來就是輸,輸,輸!”
蘇密雖然是小戶人家兒子,但在家常年得到蘇韌的嗬護寵愛,哪裡受得了?
他暴怒之下,將硯台朝寶寶推去。寶寶躲閃不及,小龍袍下擺上沾滿了墨水,蘇密帶著哭音笑道:“寶寶跑!寶寶是個癩蛤蟆,胖烏龍!”
寶寶朝蘇密撲過去,二人扯領子,扭胳膊,揉作一堆。
滿殿宮女太監驚呼,譚香自去拉蘇密,大喝道:“哎呦,不許打!他是皇太子,我的小祖宗!”
這時,有人發出了笑聲。
眾人驚訝,卻發現笑的人是蔡述。大家趕緊低頭,不敢出聲。
蔡述坐下來,依然含笑。寶寶和蘇密都不打了,齊齊望著蔡述發怔。
隻有譚香不滿問:“閣老,您不勸和孩子們,笑個甚麼?”
蔡述將那個董卓的傀儡抓在手中把玩,道:“因我幾乎忘了孩子們之間能這樣,實在想笑。寶寶你來,告訴舅舅你為何不想演董卓。”
寶寶抓抓破掉的領子,向蘇密吐舌,乖乖走到蔡述身邊,對他耳語。
蔡述聽了,告訴寶寶句悄悄話。而後,他倒不偏不倚,微笑輕喚蘇密過去。
蘇密近來和蔡述混得挺熟,隻是微微有點怕他。
現在見蔡述如此和顏悅色,蘇密像有了麵子,跟著走過去,隻告訴了蔡述。
蔡述聽了挑眉,想了一想,展顏對蘇密講了幾句。
他垂著頭,邊說邊觀察向蘇密的眸子。
蘇密先是點頭,瞥向譚香,有些猶豫。
這時寶寶對四周侍者道:“你們全下去!”
皇太子發令,哪敢不從?譚香走到蘇密身邊,想把他先也帶走。然而蘇密腳下和生了釘子一般,就不肯挪步。
蔡述說:“何必勉強孩子?你不知孩子想什麼,莫把自己當作孩子的主心骨。”
譚香擦了額頭汗,道:“噫,我是他的娘,怎麼做不了主?”
蔡述一手拉一個孩子,眼睛望著膝上傀儡,道:“父母好比澆花灌草的農人。不管是仙家名種,還是野草閒花,都要花力氣的。然而之後,譬如花開幾何顏色幾分,枝葉筋蔓如何生長,哪個農人能定得了?全憑各人造化罷了。”
譚香想反駁,但想想蘇韌,再想想自己,倒不是全無道理。
蘇密道:“蔡叔叔道:他願意演董卓。但我要來演貂蟬。”
寶寶哈哈笑道:“早說了你可以扮女孩兒。”
蘇密白他:“哼,戲班子好角差不多都男扮女裝。那呂布有勇無謀,我才不演。蔡叔叔講:以前宮中傀儡戲,皇上常演女角。你還笑我?”
寶寶撓頭問蔡述:“真的啊?”
蔡述點頭。提起父皇,寶寶立正了,當真不敢再笑。
譚香想,這出戲倒難得。她雖然心心煩,但還在一個馬紮上坐下,旁觀蔡述耐心教孩子們用提線。
譚香自己先教過他們。而且她發現:宮廷用的傀儡,為了奉承權貴,暗藏機關,擺弄幾下便煞有介事。
蔡述提著那個董卓,手指靈巧,居然可以讓傀儡摸肚子,理須髯,抖眉毛。
孩子們看得兩眼放光,簡直把蔡述當成一位神明來敬仰。
蔡述用京白對孩子說道:“‘大道本來無形,安得這般麵觜(zui)?是你不合帶來,隻得任他讚毀。三分似人,七分似鬼。不是骷髏,不是傀儡。這個是第幾個身,這個是第幾個你?’列位,世人分配到角色各個不同。各人演好各人的戲,顧不得他人。在不同戲中,主角會變成配角,配角亦能上到主角。你們隻道那董卓老賊是奸臣,然而這傀儡不過是戲中的。史書上成王敗寇,漢室本已衰微,難道董卓居然沒有一絲為人喜趣?單是他好色,暴怒,貪婪,那便是人之常情。這出連環計,看一個地方豪強,如何在長安迷了路,他看錯了人,卻舍不得,他癡心妄想,總拋不下,因此觸怒了天,自毀了生前生後名。”
他們三人演傀儡,沒有本子,全靠靈機。譚香之前領教過蔡述講故事的本領。但是這回,蔡述不僅在說,還是在演。他手口並用,瞳仁中隻有孩子們。可他手中那個董卓漸漸活了起來,如有神力。那個高胖傀儡,發怒時有如雷霆,貪婪時醜態畢露,笑起來不可一世,獨白時驕橫逼人。舉手投足間,活脫脫一副奸相,狡詐,多疑,剛愎,兼而有之。與此同時,董卓遇奉承則喜,見美人則酥,生氣後嗔怪,敷衍之勉強,躲不開的一個世間俗人。寶寶演呂布,動作稚嫩而乾脆,童聲中那股驕氣,堪稱與生俱來。蘇密本不好意思,但演著演著,不禁認了真,和手中傀儡同心。那貂蟬傀儡的俏媚和蘇密端麗眉目相應成趣。且蘇密最會撒嬌,本領用在女傀儡身上,讓人忍俊不禁。
哪怕譚香不存偏心,看了也會真喜歡這出戲。
戲演完了,譚香讚一個好,可惜隻有她一人看戲,眾人無緣看到。
她略略失神,頗覺遺憾:比起宮中的複雜,戲文中倒是更簡單直白。
蔡述低聲誇讚孩子們。寶寶眉飛色舞。蘇密許是想到了蘇韌,他靠著蔡述小腿,像是看到了另一處光亮。
這時,東宮管事老太監,到門口稟道:“蔡閣老,萬歲跟前內侍們已在宮門口等候您。”
蔡述和孩子們告彆,對譚香正色說:“不早了,我得去麵聖。明日萬歲閉關,七天以後,才得出關。這七天之內,我無暇來看太子。”
譚香焦急,脫口而出:“江南都反了,萬歲為何還要閉關?”
蔡述走了幾步,才輕聲道:“安慶府已平。江南之亂已熄。”
譚香聽得真切,大喜過望。
蔡述又走幾步,回頭冷眼望她,問:“東宮重地,太子安危關乎社稷。此宮之中,是出了什麼事麼?”
譚香自然不肯告訴他的,隻是搖頭。
蔡述沒再追問,漠然離開。
蔡述才走,那老太監便告訴譚香:“娘子,侯貴今晨對鄭公公說要告假半日,可至今未回。”
譚香道:“找不到?那他既然是管箱籠的,可否請你和鄭公公清點下箱籠內的東西。”
老太監犯難道:“娘子,這事不易。東宮廢棄多年,有幾個箱籠都找不到清單。”
譚香說:“如此豈不是後患無窮!上月咱們不是理了一庫房,當場登記造冊了麼?明日起,將所有箱籠先上封條,再逐一清理。”
那老太監躊躇半天,才緩緩勸說:“娘子,你在東宮體下和善,老奴看在眼裡。但你若真要那麼來,會得罪人。這宮裡規矩,向來是看破不說破。管你是誰,若破了那曾窗戶紙,可真是‘險中求富貴’了……與其徹查,不如息事寧人,先找彆的緣故將侯貴趕走。”
譚香不順氣。但她端詳那老太監,知他是善意,因此沒有再強求。
她心神不寧,張羅大家吃了午飯,趁著孩子們午睡,便裝作要縫補帳子,差人叫那彩兒。
可宮女們四處搜索,都沒有找到彩兒。譚香大為疑惑,頗覺擔心。
這時,卻聽到一聲慘叫。
有個宮女大喊道:“來人呐!來人!彩兒死了!”
譚香跳起來,和眾人一起奔向那宮女囔囔地方。說來也怪,還是那座小小的佛堂。
可憐彩兒已在佛龕後邊帷幕裡吊死了。因為此處不亮堂,先時大家沒有注意到。
有的宮女哭起來,還有人喊太監來幫忙,先將彩兒放下來,再找了布料蒙住她的臉。
譚香驚愕萬分,這還是頭回有人在她眼皮下橫死。
她既傷心彩兒送命,又自責沒有保護好她。
她揣度東宮的喧嘩瞞不久,隻教宮女們守著寢室,不要驚動孩子們。
彩兒死得蹊蹺,侯貴正好失蹤。譚香心眼再大,都感到隱隱不妙,隻不知大禍會應在誰的頭上。
眾人抬出屍首,議論紛紛。譚香出了佛堂,突然想起一事,忙著孤身折返。
那菩薩還是靜謐祥瑞之相。佛前香爐,留著昨夜的三支殘香。
可譚香擱在佛前的陶盆並木偶,卻不翼而飛。
烏鴉嘎嘎,飛過中庭。
譚香打個寒戰,大驚失色。
(本章完畢。預知後事,請看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