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從龍 , 風從虎 雲從龍,風從虎。……(2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13199 字 8個月前

柳夏吐舌,不敢再提。蘇韌和柳夏對站廊下,聊些閒話。柳夏立不多久,忍不住掛上柵欄,去偷窺那“十二老母”的造像。

蘇韌跟上去,掃一眼道:“這裡麵我隻認得出驪山老母,還有那個手持蓮花的——是不是觀音?其他我名字都說不上來。那邊那位,拿著個環,上麵好些大鈴鐺的是什麼法寶?”

柳夏嗤笑說:“那是無極老母,手裡的是‘九環收魂圈’。等到了時候,呼呼呼,收人魂了。”

蘇韌詫異道:“小柳你了不起,還知這些?”

柳夏頭也不回,聚精會神看著彩塑,道:“是啊,我確實知道些你不知道的。不過我這人知恩圖報,永遠不會反著來!”

蘇韌心想:到底小孩子,輕易許諾“永遠”。

過了片刻,柳夏跺腳說:“嘖嘖,乾等著冷啊。我有午間溫的酒,大哥要不要喝幾口驅寒氣?”

蘇韌搖頭:“我不飲酒。”

柳夏道:“這是茅山封缸酒——極品呀,你不喝我喝啦。”

蘇韌眼皮一眨,問:“宮中藏有這種酒?”

“不是宮裡頭的。前幾日倪閣老見萬歲時獻上一小壇。有人道萬歲冬天裡慣喝黃酒。今年他沒喝,賞了我們幾個。”

“倪閣老?”

柳夏說:“是啊,你不認得他麼?倪大同——一胖老頭兒。他來了又走了。”

蘇韌追問:“去哪了?”

“天,我怎曉得啊?”

蘇韌感到一絲涼風竄入了心房,還好柳夏把話岔開去。

過了一個多時辰,遠處偏殿一扇門敞開了。梳著道士髻的小梅子走到庭中高聲喚:“蘇韌,萬歲召見!”

“臣在此。”

柳夏跟蘇韌走,被走近的小梅子嗬斥道:“你是狗?不用你跟著。萬歲單獨見蘇大人,連你乾爹都得在外頭伺候。”

蘇韌在門檻前蹭乾淨靴子底,邁入偏殿。

進了裡邊,地上均鋪著花梨木板。蘇韌三跪九叩,待皇帝說了“平身”,他一看四周,此中景物似曾相識。

這間偏殿,布置成了個前店後場的木匠作坊,和譚老爹在六合那家有幾分像,隻是寬敞奢華得多了。

皇帝停了鋸木,掀開一道熊皮簾,走到前邊來,側坐在一張放了許多木製擺件的大長桌上。他身穿一件寬敞搭護,雙目灼灼,顯得比蘇韌記憶裡高大。

蘇韌重跪下去,反正膝蓋在木板上咯不疼。

“蘇韌你一路從南邊來,有何新見聞?”

蘇韌雙唇微啟,又低頭說:“微臣隻走水路 ,未見特異之事。”

皇帝查看他道:“看汝的樣子,像碰到過事。”

蘇韌盯著木板紋路,說:“雖非特異,也不尋常。沿路地方事,微臣若非核實,不敢越俎上聞。”

皇帝道:“既然你為難——那不要講了。你單說為何路上耽擱了吧。”

蘇韌說:“是。”他將昨夜從馮倫家出來所遇講一遍,隻剔除了那件背心。連帶自己拜訪廖嚴,也未隱瞞。

不過,他隻說了廖嚴論瓦剌的片段。其餘的略過且彌縫好。他暫當作遺忘,便毫無愧疚忐忑。

皇帝聽了,發笑道:“廖嚴雖與蔡述現已平級,但他是重情義之人。因蔡揚之舊恩,凡事都要與敘之商量。若朕是他們——此事易了(liao)。殺了那幾個瓦剌人,將首級送於可汗王庭。隻說奸人假冒王弟手下離間兄弟之情。後頭那邊怎麼辦,嗬嗬,咱們甩手了!你且看蔡述等如何處置吧。朕權當不知道。”

蘇韌自知身份遠不是廖,蔡之輩。所以他聽得滿麵認真,卻無反應。

皇帝頓了頓,叫蘇韌坐一塊圓木上。蘇韌謝恩,佝僂著坐了。

皇帝又問:“你還想回南京去嘛?”

“回萬歲,微臣在應天府凡事隻開了頭。不回可和妻兒團聚,回去也可在地方上辦些實務。都是為萬歲效勞,全憑萬歲差遣。”

皇帝睨視道:“你如此隨意……倒好。那麼多人惦記你,你不要回去了。朕提拔楊曙去接替你,你怎麼說?”

蘇韌眸子微動:“他兄長楊映是臣前任……”

皇帝說:“不妙麼?那兄弟同氣連枝。在京時成天鄙視這個,彈劾那個……和錦衣衛都鬨僵了。隻要拆散這對兒,好多人鬆口氣。楊映在應天府辦事不妥,但朕不是不用他了。他弟弟如去辦好了——才是將功贖過,給了他們臉。”

蘇韌說:“是。臣思慮不及,方明白聖上體恤之意。”

皇帝嗬嗬一聲。可他畢竟滿麵和藹,不至於讓蘇韌焦慮。

皇帝將桌上擺件挑出十幾樣,推到一邊,吩咐蘇韌說:“朕讓範忠回家了。他與朕那老奶娘不知還能過幾個年。你替朕打個下手。看那西邊案上有朱砂及毛筆,你拿來。朕說你寫。”

蘇韌走到書案邊,規規矩矩說:“臣不敢擅動朱筆。”

“朕特旨你用一回。朕近來眼力不濟,寫蠅頭小楷太廢神。若不用朱筆,她們知不是朕親筆,難免不痛快。你見過朕的筆跡麼?要模仿得儘量像一些。”

蘇韌還是不動,戰戰兢兢說:“聖上書法,微臣仰慕。隻是微臣不敢亦不該模仿。”

皇帝道:“如此彆模仿了。寫蠅頭小楷本沒什麼分彆。”

蘇韌這才拿起筆,長跪在皇帝對麵。

皇帝從一銀函中,取出十幾隻小巧錦緞盒子。隨手裝一個擺件,推給蘇韌道:“在盒麵白簽處寫‘賞 景陽宮 淑妃’。”

蘇韌直了背脊,屏息寫好,請皇帝過目。

皇帝說:“不錯。”他又裝好一個道:“這個……‘賞 萬安宮 寧嬪’。”

蘇韌再寫就。如此,從妃到嬪,再依次到幾位婕妤,美人。蘇韌不過寫了十幾個名字,手上倒像重過千斤,人如熬過幾年。

他寫完了,即刻放下朱筆,向皇帝下跪道:“萬歲恕罪。”

皇帝笑道:“罪不罪的——唯有朕說了算。好在朕剩下這十幾個舊人。若是後宮不虛位,你要寫得嘔血!”

蘇韌仰望皇帝:“臣子為君,萬死不辭。萬歲聖德,杜絕選秀,民間頌揚已久了。”

攸的,皇帝唐突問:“永寧郡主——是不是寶翔所薦送去瓦剌的?”

蘇韌心悸,嚴肅道:“此事臣不可能清楚。臣在帝京時隻做自己差事,沒有耳聽風雨之熱心,自是格局窄小,勤勉得不夠。”

“不怪你。你在南京見過沈凝吧?我聽他說,和你義結金蘭,感情匪淺。如今朝廷乏人,沈凝儼然拔群。以你之見,你覺得……沈凝是否可以輔佐太子?”

蘇韌麵無表情,心裡排山倒海,奇怪皇帝為何問他這樣身份的人這個問題。

他尚在躊躇,皇帝道:“隻有朕聽,你但說無妨。”

蘇韌臉色發白道:“萬歲,卓然已是東宮師傅了……”

“是的。朕說得輔佐……不僅是讀書寫字,也許是批閱奏對,也許是文治武略,也許是用人之道……?”

蘇韌尋思片刻,知道完美答案是不可能有的,索性大膽回奏說:“卓然是正人君子,本性淳厚聰敏,當然可以輔佐。隻是他缺乏實乾,沒有曆練,所謂“會者不難”,反之,那些事在他掌握好之前,壓力會如泰山之重。”

皇帝撫摸胡須,道:“這個朕明白。蔡述擔負惡名太久,以朕之心,極想保全蔡氏,令其長享榮貴。所以朕找人替蔡述分憂。那是個和蔡述年齡相仿,絕不一樣的人。最好是名滿天下,無懈可擊。滿朝除了狀元沈凝,不作第二人想。沈凝的‘會’,得有人助他。朕想那個幫他的人,有一些像你……”

蘇韌肩膀微顫,腦子轉了多少圈,末了落到實處。他一個字不漏,大約明白了皇帝之意。

皇帝若刻意提拔沈凝,沈凝與自己交情像一張王牌。如自己攀附上皇帝,等於要默默為沈凝鋪路。

固然可以得到意料之外的榮華,甚至成全沈凝及自己,但必然損害蔡述。而沈凝以其撲朔身世,隻會止步於輔臣?

這一局太厲害,要賭上身家性命。自己不足掛齒,而皇帝將太子和沈凝都拋到棋盤上,實在冷酷。

也許……當自己送上那個染血名單的殘片時,命運已如脫韁野馬,奔向了霧中之沼澤。

蘇韌內心長歎,臉上鎮定自若。

他俯首道:“臣隻效忠萬歲。粉身碎骨,無怨無悔。臣與沈凝皆無親兄弟,誓言同舟共濟,絕不相棄。”

皇帝目若明星:“好,平身吧。朕與你之密談,不要泄露半字。你那娘子心性……”

蘇韌說:“微臣明白。臣對內人絕少談論公事。今後更當慎言!”

皇帝微笑,似甚滿意,爾後說:“哎,你這樣人,可惜太注重妻子輩。”

蘇韌想皇帝如何看出?他隻好再低頭躬身。

皇帝歎息:“不獨你,世人都是這麼過來的。可至愛便如深淵,你想靠得近些,卻讓敵手看到弱處,一把推下去。此情越深,深淵越不見底。那暗處還有無數心魔,能讓人離經叛道,麵目全非。”

蘇韌無言以對,有些難堪。皇帝說:“除夕之夜,辭舊迎新。你是有前途的,不要步那些傻子後塵。”

“臣謝萬歲,謹記於心!”

皇帝親自動手,將木工間的各種工藝品整理一遍。蘇韌見牆角有把銀鏈笤帚,如隻貓兒悄然,跟著打掃。

皇帝一字不提那張名單的事,也沒有問寶翔在江南的情況,隻問那些江南的臣工勳貴,及應天,安慶二府的民情政事。

蘇韌和江南的文武及世家都相處愉快,讚譽時坦然,回護得自然,至於民政下情,他更熟諳於胸,答得頭頭是道。

皇帝目光,漸有讚許之意。

過了不知多久,小梅子才來稟道:“萬歲,時辰到了。娘娘們全都恭候著,擺駕乾清宮否?”

皇帝頜首,對蘇韌道:“哎,當皇帝也得應酬。諸宮妃年華逝去,一年盼到頭,她們把這頓飯看得極重。你跪安吧。”

蘇韌叩頭,鬆口氣。心道:終可以回家了!

他等皇帝去了,走到黃昏的庭中。對麵一位老宦官,指著另一處偏殿道:“蘇大人留步。萬歲有旨,令你那處領賞。”

蘇韌身子餓得有些輕飄,他拖著沉重腿,隻好往那挪去。

殿內桌椅俱全,點了燭。邊桌上一大盆水仙,開得正好。

蘇韌驀然覺得,今日花香氣有些煩人。

他等了一盞茶功夫,不見有宦官來,不禁左右徘徊,忽聽得一陣笑聲。

他如神遊一般,循那笑聲走出殿後的門洞。朦朧之中,仿佛看到湖石枯枝中,有一宮妃帶著個孩子玩雪。

氛氳(fen yun)飛灑,明滅不定,人卻不是離魂,鮮活可喜。

蘇韌猛地醒悟過來,才走一大步,一雪球飛在他的臉上。

蘇韌擦掉了臉上雪,喚道:“阿香!蘇密!”

那廂停了玩耍。正是譚香母子。

蘇密衝入蘇韌懷中,大喊道:“爹爹!”

蘇韌親了蘇密一大口,將他圈在膝蓋上道:“寶貝長得真好,高了,爹爹一時都沒認出來!”

譚香安靜走過來,俯身用濕手擦著蘇韌臉上雪,越擦越不乾。蘇韌笑盈盈的,任由她擦。

譚香眯了眼說:“阿墨,萬歲接我們來,我就知你會在的!”

蘇韌覺得,譚香與從前不太一樣了,隻說不出哪裡變了。他拉住譚香手,渾身真暖了。

皇帝的告誡言猶在耳。但蘇韌想:對他們用情太久太深,即便深淵裡沒了水,奈何溝壑都刻入骨髓,管他呢!

老宦官宣旨道:“萬歲賜宴蘇韌,譚香於長樂宮。”

所謂皇帝賜宴,實則是紫銅菊花鍋子。蘇韌給蘇密涮肉,給譚香切海參。那鍋子“滋滋”,火苗直竄。

譚問他個不停,眉開眼笑。蘇密像隻小山雀,都要白話給他爹聽。蘇韌耳中重疊各種聲音,把憂慮送到九霄雲外。

不久,又有乾清宮伺候的宦官送來“糕師傅”親手做的團膏,賞給蘇家人。

譚香悄問:“這回能留下麼?”

蘇韌點頭。譚香喜得隔桌劃了下蘇韌耳垂。蘇韌玉麵飛紅,再親了親蘇密的頭頂。

此時此刻,守護父王棺槨的寶翔聽到外麵風聲呼號,不禁走到曠野中。

皇陵之外,冰天雪地,蒼涼無限。寶翔舉目,天際出現了一隻巨大的白老虎,那老虎對他仰天長嘯。

“小白?杭州都沒有見你,你竟在這裡麼?”

寶翔不顧風雪,向白老虎跑去。可是無論他跑多遠,老虎和他的距離,一直沒變過。

寶翔回神是一場夢。他不禁悲從中來,忍不住放聲痛哭。白老虎不動,也不解,與他兩兩相望。

“大王,大王?”

寶翔醒來,大掌胡亂搓了臉。

他那最信賴的親隨道:“大王,王妃差人送來了年菜來——都是大王愛吃的!”

話說寶翔打從杭州回來,自請留在先帝陵裡,等開春好辦父王喪事。如今沒了一班兄弟,隻有這素日的親信背著鋪蓋來陪他。

這親隨曉得寶翔處境,隻帶了一麻袋地瓜,一麻袋栗子。他素日裡烤地瓜,炒栗子,幫寶翔解悶散心。

寶翔問他:“你聽到老虎叫聲沒有?”

“那倒沒有。”

寶翔自嘲:“這裡不分日夜,我是發昏夢了。”

那親隨蹲地上:“小的聽說‘風虎雲龍’。天上的雲散了,還會聚攏來。王爺夢虎是好兆頭!”

寶翔閉眼哈哈。隨後,他一躍而起,和親隨一起享用了年菜。

他不能知曉,在帝陵的遠方,真出現了一隻老虎。

那老虎漠視天之風雲,踩著雪,孤零零往北方走去。

在它身後,帝京各色人的新戲開場了。

(本章完畢。預知後事,5月29日請看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