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闌珊處 如果有一雙手,能翻開他的……(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10193 字 8個月前

這日不知何故,蘇韌醒來頗晚。他睜開眼,驚覺日頭已高。鴛帳半垂,暖洋洋陽光滾至床腳。

身在家中,今兒才初三……他周身鬆弛,再半躺下。正愜意中,隻聽譚香在外麵喝道:“你這小敗家子,不好好寫字,玩這個……!”

蘇密一溜煙逃進臥房,往蘇韌被子裡鑽。

蘇韌將兒子護緊了,扭頭對衝進來的譚香笑道:“新年嘛……不習字由得他去罷了,香兒何必動肝火?”

譚香驀然臉一紅,止步告狀說:“你問他做了甚麼好事?將家裡好好的書撕下,折成猴兒妖怪,一隻隻丟到了火裡燒。見我進去……又把手裡剩下幾本書都丟到火裡邊……哼,妄圖毀屍滅跡!”

蘇密趴在他爹的肩膀上:“反正你又不大看書。方才你凶我,我嚇著了才掉在火裡。”

譚香作勢要打,蘇密吐了吐舌。蘇韌眯眼道:“罷了,我們家幾本書——咱們真很少看。小孩子讀書還要隨緣。你當念書才是唯一出路不成?這回在南京,我遇到從前我爹私塾裡那個成日拖鼻涕追貓打狗的王二胖。他如今發了財,倒開了五家鋪子。可後街上七嫂子的兒子郭秀才郭神童——十二歲就考過全縣第一名那個,去年發癆病吐血死了——連棺材都是眾人湊錢買的。要我說,蘇密隻要開心,身子骨結實,我就謝天謝地了!”

譚香翻著白眼,仰天“哈哈哈”長笑了三聲,道:“好,你這麼說便罷了。都是你慣壞的。連萬歲都慣著他……嘿嘿,大年夜那天賞了他五千兩壓歲錢。我下回問問萬歲,為啥我沒有壓歲錢呢?”

蘇韌忍不住笑道:“給你兒子便是給了你。除卻萬歲,誰能那麼大手筆?我還從南京帶了些銀兩來,雖不多,過了節放鋪子裡生息去。”

蘇密眼珠子骨碌道:“是我的錢——你們可不許貪墨了。”

譚香叉腰道:“貪墨?哎呦乖乖,你吃穿用玩花了我們多少錢呢?我算看出來:這小鬼是真精,不出隻進。”

蘇韌想到了溧水那隻木老虎。他忍住笑,捏捏蘇密耳朵,小聲說:“爹的東西全都是你的。”

蘇密滿意,樂開了花。待蘇韌穿好衣服吃了早飯,便背著蘇密去後院轉一圈。

迎麵遇上三叔。三叔對他道:現今添了人手,府裡不寬敞,想請示是否在後院搭一排房,供南京采買來的傭人居住。

蘇韌尚未開口,蘇密搖頭說:“不要!這花園本小……我還要玩呢!”

蘇韌皺眉,對三叔道:“我再想想辦法。”

話音剛落,便聽人笑道:“想甚麼辦法?再弄塊地便是了。”

蘇密歡喜說:“範家哥哥!”跑去拉住範青的手。

範青變戲法一樣,拿出隻奔牛式樣小彩燈,送給蘇密道:“為過元宵宮裡紮了幾個燈彩。這隻奔牛小巧喜氣,送給你了!”

蘇密愛不釋手,提著燈跑開了。

範青道:“蘇大哥,小弟方才不是信口雌黃。前兒你去見了家父,家父提起你們夫婦受萬歲青睞,而此家頗為窄小之事。正好對麵那斜向‘比目胡同’裡有韓文襄相國的後裔,他家敗落已久,數年前一把火燒了園子,隻留下幾十間破房子。韓家本想賣於我家,家父下了定,一直沒動工。而今家母身體不好,老大人萬念俱灰,不欲再興土木,願將那塊地讓給你。昨兒他在宮中對萬歲談及,萬歲說:賞給韓家一筆錢,將此地賜給你,營造費用由司禮監算在東廠費用內。這樣咱們依然為鄰,你家也無逼仄(ze)之憂,可不是兩全其美?”

蘇韌驚異,麵上隻作喜狀說:“至尊對我等恩重如山,結草難報。加之範內相如此眷顧,實在是感念不已。定錢我明日到府上拜見老內相,當麵奉還。”

範青揚手道:“定錢百十兩的不足掛齒。韓家今早得了消息。你隨我去他家,彼此簽個字便結了。東廠常來往‘樣式藤家’,待會咱們從楊家出來,一起去訪老藤,叫他過了年預備起來。”

蘇韌不便推辭,和譚香說明,跟範青牽著馬出門。那比目胡同韓家,離得蘇家才走半盞茶功夫。

韓家隻有個佝僂老仆應門,範青說明原委後,當家的迎出來,跟著兩個麵有菜色的少爺。

蘇韌見屋宇蕭條,倒不失乾淨。主人父子服飾雖寒素,言辭頗得體。想富貴場上浮沉乃常事。舊家不敗,新貴何起?

蘇韌詢問了韓文襄公牌位所在,先敬上一支香,再送了兩個孩子各一份表禮。

雖蘇韌官居四品,韓家家主隻是太常寺七品奉禮郎。蘇韌還是向當家的再三致謝,說自己流寓京畿,幸虧韓家成全,就近讓出些隙地,主仆才得以棲身。為表誠心,他另送一封銀子,請主人笑納。

那韓家主人守不住祖業,讓給暴發的蘇韌,本不免尷尬。此時他才放寬心,請蘇韌等到西廂喝茶。

蘇韌見西廂堆萬卷舊書,書上蓋著些油布擋雨。那韓家主人道:“這是先祖留下——未敢出讓,暇時我自己教讀子侄。”

蘇韌點頭道:“人讀等身書,如將兵十萬。今後你我為鄰,近朱者赤。我有個不成器兒子,恐不時叨擾。若蒙您允準,我家搭建時,請工匠師傅順便將您家房舍一同修整好。不知您意下如何?”

那韓家主人眼睛微亮,向蘇韌再次作揖。蘇韌想:雖然蘇密不一定要讀好書,但和愛讀書的人交朋友總是不錯的。

出了韓家,範青和蘇韌騎馬,一同去魯班胡同藤家。

走到市內一條窄巷,對麵忽有一主一仆趕馬而來。

那主人似魂不守舍,仿佛沒見蘇韌他們。待快撞上,範青和那邊仆人同時嚷起來,他才勒住馬頭。

蘇韌愕然:“毛兄?”

那人瞠視蘇韌道:“……嘉墨?你回來了?”

蘇韌輕聲向範青介紹說:“這是我熟人——戶部郎中毛傑。”

範青對毛傑略點頭,撥轉馬頭道:“我在魯班胡同等你。”

蘇韌端詳毛傑,見對方不僅沒戴帽子,披風盤扣還扣錯了。

他細思:邸報上未提及戶部有何變動,何以這人能憔悴至此?

毛傑長籲短歎道:“噯,過年前還好好的,誰知我昨晚回去,豐娘不見了。昨夜至今我讓小廝們尋遍了——都尋她不著。”

蘇韌提醒道:“毛兄……扣子……”

他心想:那女子本一名花,心氣高而脾性差。毛傑娶了當個外宅,難道打算天長地久麼?怕就怕女的攜著毛之私房錢卷逃,落得人財兩空。

誰知毛傑道:“我看了我放在她那體己一分未動。她素日喜歡的首飾衣服都全留在家。我因家中有妻妾應付,所以講好了初二才去,她雖不甚高興……也不至於……哎”

蘇韌猜度:多半是搭上更有錢主兒了?

他滿麵同情,柔聲安慰道:“毛兄莫急,她是個明白人,素知你待她之厚。許是她去郊外進香或是看望個從良的老姐妹,大雪封山,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人在這城裡躲不開耳目。毛兄且放寬心,小弟若有消息即可報知。”

毛傑重重歎氣,似記起一事,道:“噯,我聽說啊你可能調來戶部,本以為你遠在江南乃無稽之談。現遇到你 ,可見有幾分準頭。地震加之南邊動亂,戶部今年的虧空數目駭人。這樣入不敷出,怕得辛苦好幾年。哎,戶部這金寶衙門都不避風雨了,我已四處活動,欲外放去蘇州府……裴尚書老了,不濟事……目下部裡兩票看不明白的還為了爭出頭而鬨得不可開交……我在家和老婆說:誰敢來,說不定能讓他們毒死……你可小心……”

蘇韌聽了淡淡說:“連毛兄都走了,我去有甚麼意思?蘇州府地傑人靈,即便豐娘離開……等到蘇州,毛兄保管便不會再傷感了。”

毛傑出了會子神,終於歎口氣道:“誰說不是呢!”

蘇韌就此和毛傑分手,再去樣式藤家,商量年後施工事。他不欲大張旗鼓,未同意布置花園,隻先在空地造屋。此節按下不表。

到次日早上,蘇韌夫婦帶著蘇密,全都打扮齊整,要去兩家拜年。先是沈府,再去蔡府。

到了沈府,花氣襲人。那瓷瓶插梅,玉盆水仙,每屋皆有。

中堂裡擺著一隻“鳳凰牡丹”的大彩燈,蘇密和譚香看得豔羨,說往年在應天府燈會上都沒見過那麼惹眼的燈彩。

沈凝穿一身素袍,過來笑道:“這是昨兒禦賜的,說是將蜀地‘燈王’詔入京供奉的。恰今年家裡人多熱鬨。我那媳婦掙紮要起來,我說嫂子不是外人——不妨事的。你去瞧瞧她吧。嘉墨,我大舅子陸楠領著幾個內侄在書房,等著要見你呢。”

蘇韌對譚香微微一笑,悄悄問蘇密:“你跟爹爹去會小朋友,還是去嬸嬸屋裡吃糖?”

蘇密盤算片刻,決定跟著媽走。

蘇韌又一笑,同沈凝往書房走,關切問:“你那媳婦的病……?”

他隱約聽譚香說:陸氏月前小產,身子不爽。

沈凝愁眉道:“太醫瞧了說沒有大礙,隻是虛弱。因這回落了個男胎,我雖可惜——想懷不住的未必能養得大,也倒罷了。她總心坎上過不去……”

閨房之事,蘇韌不便多說,隻是歎息,再問道:“年後你回去教太子讀書?”

沈凝道:“我是這麼想。但聽萬歲的口氣……要叫我兼些實務。我怕煩—偏各部都是煩心事……我看啊我還是適合教書。”

蘇韌說:“不然。你不是教百姓孩子書,而是在教下一代天子讀書。所以,紙麵文章真的不如多些實乾。身體力行,便有了教訓,傳授太子,不失為為師求真之道。”

沈凝道:“萬歲罵我膽小。我便說:我不是不敢,是不願意。若和蘇韌在一起,我可以試試——若叫蘇韌一個人做,那也不壞。”

蘇韌笑了問:“你真該打。萬歲如何說?”

“萬歲嗤笑說:這倆個金蘭姐妹手帕交麼?看花,刺繡都要在一起。是男人可以互為表裡,分工協同,但若扭捏在一處,倒叫人看輕了,以當下風氣——還有的是閒話。”

蘇韌點頭道:“唯有萬歲,才是高瞻遠矚。你聽他安排便是。你這種——嗬嗬,也是根佞臣苗子,分明恃寵而驕啊……滿朝文武,敢和萬歲說‘不’得恐怕沒有第二個人。你在明,我在暗;你在陽,我在陰;儘管是為朝廷儘心,未必要叫人一目了然。我和你說,你要同大家都好,不要隻和我好,這是為我好,更是為你好。”

沈凝聽得懵了,咀嚼了一遍,才說:“好好好,我儘力而為。”

蘇韌又問他和寶翔後來相處如何。沈凝會心而笑。

蘇韌說:“這是相處和諧了。寶翔是個重義氣的人。你上書幫他父王歸葬帝陵,他永遠記得你的恩情。你既然擔憂宗室蕭條,何不再進一步,上奏萬歲,將宗室五代之外的遠枝俱加收恤,年幼的官給讀書,年長的按才錄用。那些人將來必定感念你……”

沈凝說:“我一介書生,無需收買人心,感念不感念的扯遠了。隻是你這主意還是好的,我打個腹稿,再奏明萬歲。”

二人進了書房,蘇韌見了沈凝的大舅子陸楠,還有幾位內侄。

內侄們尚小,都一色穿戴。陸楠三十多歲,一看便是同沈妻一母同胞,隻多分呆板,像尊琉璃罩子裡的銅像。

蘇韌刻意同他攀談。陸楠懶氣少言,話音極輕 ,暮氣沉沉,無論對哪樣都顯得興致缺如。

蘇韌內心索然,談得吃力。臉上依然帶笑,似永不厭倦。

他想:陸楠雖是蔡文獻門生,這幾年一直補不上缺。除了蔡述刻意壓製,大約也有其本人的緣故。

他們這廂表麵文章。在秋院的譚香倒是真在和陸氏談心。

話說譚香跨進了秋院,便見幾個小女孩在玩追捉迷藏。其中有個女孩比蘇密大個一兩歲的光景,生得如同顆寶鑽一般,嬌美得出奇。譚香嘖嘖讚歎,將蘇密朝那女孩一推,讓他們一起玩。

蘇密紅了臉,扭頭不看那小女孩,先跑到陸氏屋內。

陸氏那個俏麗大丫鬟,打開簾子,笑盈盈給蘇密糖葫蘆吃。

譚香發現,那丫鬟已上了頭,戴著金釵翠鐲。她待蘇密吃完,牽著他手出去玩了。

譚香剛想問話,臥床的陸氏淺笑凝眸道:“此次相公回來,我替她開了臉——給相公做了房裡人。她自幼服侍我,情誼深厚。她雖嘴快些,手腳靈巧,人長得美,對相公的事也上心。委屈她當偏房,也要不辱沒人家。到春天我想正經擺幾桌酒,請你們過來……”

譚香瞧陸氏,搖頭歎氣說:“你真是賢惠。”

陸氏眼光飄向窗外,輕聲道:“哪個富貴人家不這麼著呢?不是明裡的,也是暗中的。我嫁相公數年,沒有產下嗣子。心中總覺得對不住相公和沈家祖宗。雖婆母不管,相公不在意,但我這回小產後落下病,不知何日能恢複。相公夜間有她照顧,我也好安心養病。”

譚香不平道:“子嗣不子嗣,你還年輕輕的……急甚麼?我以為沈大哥是絕俗的人物,結果和其他男人一樣俗氣。如果是我——那就不樂意。傳宗接代?真的騙大頭鬼!你家有了第二代,保準有三代四代五代永世香火嗎?再過了幾千年,這世上還有沒有人,我都疑心呢。”

陸氏笑得彎腰:“蘇娘子,你這話忒奇。我們認識的男人都是俗的……不俗的——像我的小舅公,放著大家公子不做,常年隱居山間,末了做和尚去了。若女子個個像你,非變天了才行。”

譚香笑了,握住陸氏冰涼的手。

陸氏收了笑認真道:“不過世上有了你,到底會有些不一樣。我雖做不了你,其實有些羨慕你。”

譚香這才發覺,無意間傷了陸氏心,連忙寬慰她道:“沈大哥敬你愛你,我們全看得出來,絕不會變的。你們是同根生兩棵大樹,長一藤薔薇不礙事。你儘快好起來,沈大哥才有真懂他的人照顧。噯,外麵那幾個女孩是你侄女麼?有一個生得好美呀。”

陸氏抿嘴說:“那是我哥一個偏房生的。女孩兒悟性高性情柔,隻怕將來夫家會挑嫡庶。我娘家人意思:皇太子再過幾年,便要選後妃了。她若中選是她造化。我勸了幾回:‘耿耿殘燈背壁影,蕭蕭暗雨打窗聲’,好好女孩家又不愁吃穿,何必呢?”

譚香聽不懂燈啊雨啊,卻知宮中險惡。想美貌女孩嫁給寶寶,與其卷入漩渦,不如在民間擇夫太平。不過,她眼裡寶寶就是個不更事的小孩子……沒成想彆人都能盤算那麼長遠……如果蘇甜……她不敢想下去……但她覺得蔡述會保護蘇甜,且會為孩子考慮周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