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用畢,沈凝陸楠走到門口,送彆蘇韌夫婦的馬車。
蘇密才一頓飯已和陸家男孩熟了,不住招手。
蘇韌發覺譚香氣色不順,小心翼翼問她:“你怎麼啦?”
譚香瞅著窗外,摸著蘇密頭發,半晌,冷不防拋來一句:“阿墨,你覺得有幾個兒子算夠了?”
蘇韌不知此話從何而起。他望著譚香略帶嗔意的臉,再看看蘇密豎起小耳朵的樣子,說:“彆人我不知。叫我蘇韌,有這麼一寶貝兒子足夠了。”
譚香轉嗔為笑,那雙杏眼水汪汪的。蘇密一躍,坐上了蘇韌的膝蓋。
到了蔡府,譚香及蘇密歡喜進去見蘇甜。
管家蔡寵對蘇韌道:“閣老吩咐:新年中大人亦可以去探望姑娘。”
蘇韌一笑,淡然言道:“你家姑娘漸大了。我還是不去為好。”
蔡寵默然,將蘇韌領到書樓。那書樓前也有一梅,枝乾幼細,如工筆畫,紅花如椒,宛然風中。
蘇韌緩步上樓,聽樓上簌簌嗤嗤,像是有人在整理紙張。蘇韌在門口聆聽,微微咳嗽。
“蘇韌麼?進來吧。”蔡述的聲音在房內響起。
蘇韌推門進去,躬身道:“下官向閣老請安。”
蔡述用絹布蒙著口鼻,從地上一堆故紙堆中爬起來。他取出桌上裁好的白絹布,一手一塊,擦了手,丟在紫金籃中。再將臉上那塊取下,重戴上一塊乾淨的。這一串動作,旁人定覺奇特,而蔡述做得自然而然。
他對蘇韌道:“我正整理前朝舊物。你不妨戴上一塊,免得灰塵入鼻。”
蘇韌道:“遵命。”他也抽了塊白絹蒙住了口鼻。其實對這樣的灰塵,蘇韌並不在意,隻是客隨主便而已。
書案上擺著成堆微發黃的紙張,上麵是蔡述用墨筆寫“章”,“表”,“奏”等等,分門歸類。
蔡述敞開窗,那微塵隨風揚起,僅在他倆間一束陽光中才可見。然而,二人相隔數尺的麵孔,卻因為絹布看不清晰。
蔡述道:“這搜集來給太子蘇密讀書時看。無論朱筆批複還是票擬,沒有實物,小孩哪能領會?”
蘇韌稱讚說:“此乃閣老悉心處,沈薛所不及也。”
蔡述道:“我爹爹幼時即如此教導我。”
蘇韌想到“珍珠叔叔”,驀然打個寒顫。蔡述問:“你冷麼?”
“下官不是冷。”蘇韌想了想,從懷中抽出一個絲綢包:“下官有件東西,欠了閣老許久。可巧居然找到了,特此奉還。”
蔡述撥開包袱皮,那件舊背心閃著珠母的光澤。蔡述沉默良久,才說:“蘇韌,你忘了從前麼?”
“下官沒有忘。”
蔡述笑了一聲:“既蒙你奉還,我也送你一件舊物。你打開第三排第二個書閣裡那個鐵匣。”
蘇韌打開來,手指發抖。畢竟從前除了小孩子們的湖光月色,還有人們之間的欺瞞詭詐。
裡麵是一張典身契,正是豪賭後,譚老爹簽字畫押給蔡文獻的三人終身為奴的文書。
蔡述眼波澄澄,俯瞰蘇韌身後那霜雪之園,道:“你們夫婦勞苦,這檔子舊賬便如此算了吧。先大人行事自有其獨特之處。知之者謂之艱辛,不知者責之無情。你還有何事要告訴我嗎?”
蘇韌收了那張典身契,低聲說:“謝閣老。我沒有事。”
蔡述背對他,繼續整理文檔道:“你從沈家來?沾了一身富貴氣。萬歲要提拔沈凝做事,以後東宮之課我這無有學籍的人會繼續上一部分。除了解讀這些個,我還會帶孩子去各部,看看大理寺,鴻臚寺。至於你……既然是個能人,願意去戶部嗎?”
蘇韌垂下眼瞼道:“戶部乃重中之重……卑職在哪裡都為萬歲為閣老辦事。”
蔡述打量他道:“估計你得了風聲,知戶部成油鍋了。罷了,裴老兒自己做到死日吧。你去哪,彆人都以為是我插手……”
蘇韌剛要說話,蔡寵上了樓,行禮後,向蔡述跪送上一張字條。
蔡述看了字條,瞳仁動都不動。
蘇韌等了片刻,蔡述說:“突發要事須我處理。我們改日再談。蔡寵,送客。”
蘇韌隻好躬身退出。他走到僻靜無人處,將那張典身契撕得粉碎,眼看它沉入破冰的湖水。
他等了許久,譚香母子才出來。蘇密手裡捏了個金花布老虎,說蘇甜自己做了送給他的。
蘇密又說:“可惜爹你沒去見姐姐。姐姐繡樓前邊,有皇帝送給蔡叔叔的大彩燈——叫‘雙龍戲珠’,和沈叔叔家一般大!”
蘇韌琢磨:皇帝倒是不厚此薄彼。沈凝的鳳凰牡丹,讓人想到吉祥春天。而蔡述的雙龍戲珠,寓意似不平靜?
譚香見過女兒,陰雲頓散,她心中活泛許多。她挾住蘇韌的手臂,笑嗬嗬說:“阿墨,咱們上回館子吧!金魚池開了個‘金陵羹湯’,店主廚子都是南京人,咱們去給鄉親捧個場吧。”
蘇韌自然答應了。到了‘金陵羹湯’附近,卻見大群人圍在岸邊,有孩子咋呼著過去:“死人了,死人啦!”
蘇韌回京前見多了死人,聽了這話紋絲不動。
譚香好奇說:“怎會有人死了?我領著蘇密,你去看看。”
“新年裡何苦找晦氣。”
“那你帶著蘇密,我去瞅瞅,說不定沒死透——還有救呢!”
“那……還是我去吧。”
蘇韌下了車,擠入人群,看了一眼屍首,居然嚇了一跳。
那屍首是溺水而死,長發委地,已泡得腫脹——分明女兒身,卻穿著男人貧民的服裝。
蘇韌俯身細看,心說:這女人好像豐娘啊。
他忽然想起來,那年湖州岸上的女屍……一陣惡心……
旁邊有好事者見到他這樣,忙問:“這位爺,你認識這姑娘啊?”
蘇韌搖頭,扶著腰站起來,用手帕蓋住嘴巴。
周圍人七嘴八舌議論死者,還有人說官府的人馬上會來。
蘇韌猶豫回去後,是否派人通知毛傑,說發現個疑似死者。但轉念一想,凡事報喜不報憂。何況豐娘與自己本無甚關係。所以他吹了會涼風,恢複冷靜,回到車上。
譚香問:“怎麼回事?”
“一個老醉鬼失了腳—在這片是常有的事。”
譚香信以為真,不再掛心。三人進了‘金陵羹湯’,因未預定,隻好等位。東宮保姆和應天知府,都是在京太不方便亮出來的名頭。說是老鄉,廚師和店主又不認識他們。所以三人等了大半個時辰,才坐到了靠廚房煙火氣極重的桌子。
蘇韌哪怕沒食欲,還是點了不少菜。他隻吃了些米飯。替譚香母子剝蝦殼,盛魚湯,分鴨子,忙得不亦樂乎。
吃到天黑,一家子回了家裡。三嫂備好了洗澡水,蘇韌讓譚香母子先洗。
蘇韌雖未飲酒,經此一天,頗有些醺醺然,捏了根剔牙杖,徘徊到門廊裡。
這時,看門的小廝東平溜過來道:“回老爺,今兒午間有個怪人來找過您。”
“怪人?”
東平像是回憶著說:“這人說話聲音是女的,穿著和小的一樣——是男的。她問我老爺哪兒了,小的說不清楚,問她有事嗎?她問管家在不在,我說:三叔出門了。她等了一會兒,渾身發抖,說怕有人找來。讓小的捎話給你:說她姓‘馮’,今晚藏在金魚池的什麼……喔……‘會珍堂’裡,請您務必去一次,說是要命的事兒。說完她匆忙走了,好像有人追她似的……您說怪不怪。小的想半天,覺得老爺不會認識這種怪人……”
“這人大約多高?”
“這麼高。”
蘇韌微微變色,對東平說:“這事你還告訴過旁人麼?”
“沒有。我怕她是有癡病的。不敢告訴人。”
蘇韌嚴正說:“我不認得她。以後瘋子再來,自會對付。你不許告訴人,免得有是非——在這家呆不住。”
東平剛在蘇府過上吃飽穿暖的好日子,哪肯出去。忙捂住嘴巴,磕了頭趕緊回門房了。
蘇韌心中忐忑,想那人分明就是豐娘。自己和豐娘見麵數次,沒什麼交情。
她如何跑出來,還想找自己……現在,她已經死了……果然是“要命的事”……下一個……會不會是自己?
他想到這裡,有些慌神。這時已入夜,能保護自己的人……寶翔遠在皇陵,皇帝範忠身在宮中,至於蔡述,還是不知道為好。
蘇韌匆匆洗澡,對譚香推說沈凝托他幫忙,肯定會忙通宵,囑咐譚香如他不在時一樣——上好插銷。
譚香哄著喊累的蘇密道:“阿墨,你儘量不要通宵免得傷身。累了你在書房睡上一會兒也好呀。”
蘇韌曼聲答應,去了書房。他叫來三叔,說聽聞附近有大盜,吩咐今夜眾小廝嚴守大門。
他又找來江魯,以同樣的借口,命他提刀守在書房門口。
深夜,蘇韌調暗燈火,回想自己和豐娘每個照麵,忽然,他記起來一件事。
豐娘曾轉交給他一封楚竹即當今瓦剌王妃永寧郡主的信。可是,信中僅有一塊巴掌大的皮質物事。
當時自己並未在意,隨手夾入了阿勒泰王子贈送的漢語瓦剌語對照手冊中。他想到這裡,便在書櫃中翻找。
他的書不多,大部分為實用而買。可是他翻來找去,那本書居然不翼而飛了。
蘇韌額頭上出了冷汗。他想起金魚池旁豐娘的屍首,蔡述那一動不動的瞳仁……如果有一雙手,能翻開他的點滴秘密,甚至不知不覺中伸入他的家中……那麼……
他吹熄了燈,披著書房中那條羽被,腳底生寒,不禁再打了個寒戰。
這時,他聽到屋頂上輕微的震動。他還捕捉到江魯短促的“呃……”了一聲。
蘇韌看到,窗子上出現了一個黑影。那黑影隔著窗,在風中呼喚什麼人。
蘇韌忙打開蓋頭的羽被,沒再聽見叫聲。他明白,自己現在已無人保護。
過了怕的時候,蘇韌不再慌張,他甚至露出了冷笑。
他疊好羽被,端坐好了。
輕輕的叩門聲。一聲,兩聲,三聲。
門輕輕開了,有人站在門前。
(本章完畢。預知後事,請看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