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韌抿了下乾澀的唇,道:“請進!”
門隨風動,一個長長人影瞬入屋子,隨手關門反鎖。昏暗中,其人目光雪亮,靜無生息。
蘇韌發覺,此影居然有分眼熟。他沉吟片刻,微發笑道:“都睡了啊。如何深夜來此?”
那人開口道:“嘉墨,是我。”
果然這個嗓音,也有分熟悉。蘇韌點頭應了一聲。他摸索著,重燃起燈燭,再瞅來人,訝然道:“萬兄,是你?"
來人正是蘇韌當內閣中書時的同僚——萬周。自從此人去薊遼幫廖嚴辦軍務之後,與蘇韌已互絕音書許久。蘇韌琢磨:俗話說,來者不善。難道萬周竟與豐娘之死有牽連……?
萬周眼光先落在淩亂的書架上,再拱手道:“嘉墨兄,恕小弟唐突。小弟此來,有機要奉告。之所以用了功夫,是不想旁人泄密。你的護衛,我隻點了他穴,不會傷及毫發。”
蘇韌省略平日的客套,請萬周坐,促膝道:“萬兄你說請講吧。”
萬周低聲道:“小弟來此,是廖製台所派。”
“廖大人……我才拜見過他。”
“不錯。但瓦剌大汗暴卒。如今國師等人封鎖消息,囚禁王弟,派人向我朝求援。廖製台恐怕生變。進宮麵聖後,已出發往北去了。”
蘇韌念起呼其圖的一節,想他們還是晚了一步。他皺眉道:“瓦剌這些年經營得法,休養生息,人強馬壯。在邊境與我朝旗鼓相當,何來求援之說?”
“名不正而言不順。國師想要登上汗位,缺乏件王族的傳世國寶,因此不能輕易如願。王弟雖被囚禁,但各部首領心向往之。如果我朝肯加援手,他答應向我朝割地稱臣。”
蘇韌抽了口氣,說:“此乃絕密軍情。小弟不過順天府尹,你向我泄露,怎就‘名正言順‘了呢?"
萬周歎息道:“兄台尚不知內情。廖大人要務在身,不得不回邊境。已向萬歲保舉了兄台,為他分憂。萬歲多半是允準了,所以大人臨走,寫了一張字條,請您過目。"
蘇韌擦了擦手,接過來瞧,真是一張廖嚴字跡的便條,上邊寫著:“嘉墨,知難而進,勉力而為”,下麵按了一個廖嚴的私章。那廖字,形狀宛如一隻收起翅膀俯瞰世間的老鷹。
蘇韌心潮澎拜,一時忐忑,不知廖嚴保舉自己為何位置,又揣不出皇帝是何心思?
蘇韌尚未開口,萬周補道:“廖製台還囑咐小弟。他有一本未完之書,內有處理軍政事務的心得,特彆有對瓦剌秘史的了解。因為蔡閣老不喜軍務,所以可以先給蘇兄借閱。我暗夜來訪,不便攜帶書籍,還是請蘇兄去見老夫人。由老夫人授予兄台。”
蘇韌連聲感謝,說:“廖師之恩,沒齒難忘。此番辛苦吾兄了,你也要跟隨廖師出發去北邊嘛?”
萬周起身道:“正是。”
蘇韌忽心念一轉,問:“你說起瓦剌王庭,有一傳世國寶。可知那是什麼?”
萬周思索片刻,道:“兄台知否,世上曾有青華仙冊一說?"
蘇韌暗自惶惶,故作茫然:“那是何物?”
萬周低聲說:“青華仙冊是前朝國寶,傳說可以令人起死回身,長生不老。但百年之前,獻出青華仙冊的人,卻大不吉利。不僅全家被殺,自己還逃到了漠北,投靠了瓦剌。當時瓦剌尚屬蠻荒部落,奉他為國師。結果此人在森林火焰中,挑出了一塊未燒掉的鹿皮。說這寶貝乃是青花仙冊的藥引,取名叫‘玄天引’,於是百年來大汗們把這塊皮子代代相傳。不得此者,不當立!”
蘇韌麵色一變,抽了口氣,嘴上卻說:“這真是術士的無稽之談,虧得瓦剌人信他。”
但在他的腦海裡,已是萬念燃燒,令他一陣眩暈,不得不用袖子掩住了下半部臉,咳嗽了幾聲。
萬周打量他,正要問話。隻聽門口一陣腳步,隨後有人急急拍門,大聲道:“相公,你在裡麵嗎?”
萬周欠身,唇語道:“尊夫人。小弟領教過。”
蘇韌忙道:“娘子,我已睡下,這就來!”萬周來此,肯定不想讓譚香知道。
這間書房不大,沒有後窗,蘇韌做手勢與萬周,讓他看自己的行事,萬周心領神會,無聲點頭。
蘇韌開了前窗子,萬周一避,藏於門後。蘇韌揉眼道:“我坐著,竟睡過去了。”
譚香隔著窗欞,一隻熱手掐住他脈搏,臉上看不出表情,隻說:“你迷糊了,趕緊開門!”
蘇韌慢悠悠過去開門。一打開門,他就張開雙臂,把譚香擁入懷中,貼著胸口,抱得很緊。
此情此景,他不得不抱她,但實在,很想與她相擁。因為世間無常,說不定有一天,就不能再擁有她了。
譚香悶在他胸前,乖的很,嗡聲說:“你……唉?……你睡迷糊了麼?我卻睡不著……”
那萬周拱手一笑,羽毛般飛身躍出。烏雲遽散,廊下隻有清冷月色,並江魯的鼾聲。
蘇韌還是死死抱住譚香,緩過口氣,才覺得肋間發涼。他低頭鬆手,見譚香手持一把菜刀,貼在他的衣服之上。蘇韌失笑,背上出了冷汗。
他嫌棄自己手冷,隻拍拍譚香鬢發,低頭瞧她鼻尖說:“這是作甚,以為有賊?”
譚香臉紅說:“隻是……懸著心……你和平日不一樣……”她望向他的眼,道:“想要護著你。”
蘇韌心中一動,飛快親下她的鼻子。又想著事務纏身,略離開她站遠點。
他想到了譯本中的那塊皮子,搖搖頭,想楚竹萬萬不會將那麼重要的東西托給了他。而且,當時他隻是個芝麻官,給了他豈不是害了他麼?
對於譚香之外的女人的心思,他實在搞不懂,也無心去懂。但是……萬一……
他正色,連忙去把那本瓦剌語書撿起來,仔細翻閱,才發覺其中確實少了幾十頁。
他再一回想,不禁跺腳。
他看了江魯,罵道:“這小子睡死了。”
他自把江魯扶到書房塌上,蓋上被子。
他再拉著譚香一起回到正房,熄滅了火炭,靠著爐子蹲著翻找。蘇密用書折成的猴子,有些被燒了,還有些殘的,正在炭邊上,可是皮子不是紙張,燒了必定有氣味。
蘇韌又趴下嗅嗅,終究一無所獲。譚香端詳他道:“你丟了要緊東西?”
蘇韌才說:“我原有個要緊的憑據,夾在書裡……算了,許是我記錯了為也可知,若是真燒了“他回頭望了望裡麵帳帷,知道寶貝兒子正在熟睡,再歎了口氣:“也是我的命數。由它去!”
譚香瞪大了杏眼,重複:“我們的命數?阿墨……你……”
蘇韌強笑道:“我沒事。明早我還要出門,趕緊歇下吧。”
他倆寬衣睡下,可心裡麵都有事兒,又顧及著對方需得歇息,都不敢輾轉,這麼熬到天亮。
蘇韌到底年輕,從前也熬夜,練出一身鐵骨。
他用冷水淨了臉麵,換了玄緞袍子,藏青色灰鼠皮鑲邊褂子,帶兩個小廝,徑直往廖嚴府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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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廖府,已有管家等候。蘇韌送上拜帖,說明來意,那人說:“是老夫人讓小的侯著您。”
廖嚴家的園子,蘇韌走過,也知並不廣大。但他因此番懷有心事,故意走得慢些。
園子裡梅柏森羅,半石孤鬆抹著殘雪,彆有一股靜氣。蘇韌鎮定心思,琢磨廖嚴應不能害了他。
到了一所院落前,有位垂髫童子立在雪地裡,手捧個托盤,恭敬道:“老夫人說:昨夜受了風寒,不便見客。我家大人的書,借予大人,雖為碎屑雜錦,卻是我家大人的心血,萬望大人珍視。”
蘇韌雙手接過書,肅然致謝,他打開書皮,前幾十頁,畫著手繪的山河地圖。他撫平書皮,放入懷中。
那管家要送他,蘇韌笑道:“ 大過年的,你忙你的去。我的人在西門外,我自個兒溜達出去。”
他穿過一片竹林,隻聽到嗖嗖之聲,還有孩童叫好之聲。
再看那林外,有一團灰色旋風,裹著道道銀光,濺起點點雪花。廊下和雪地裡,站滿了興奮的兒童。或翹腳,或拍手。原來是一個人在表演劍法,群兒圍觀。蘇韌心想:這便是廖嚴搜羅來學武的孩子們?
隻聽那旋風中,每一動作變換,鉤劃霹斬,就起一聲少年的清朗之音。
“拂儘五鬆山。”
“秦王掃六合。”
蘇韌忽然辨認出:這團灰的旋風,正是北海幫的小飛。
“八荒馳驚飆。雲開九江春。”
那小飛騰空而起,劍氣朝蘇韌撲麵而來。而蘇韌眼皮不眨,定步在竹林口。
劍氣嘎然而收。小飛手臂一搖,轉鋒向下,在雪裡兜個圈子。
他落在蘇韌對麵,念到:“十步殺一人”。
群兒歡聲雷動。小飛換了口氣,行禮道:“見過蘇大人。”
蘇韌點頭而笑,拍少年肩膀:“小飛,有日子不見。你在此處當教習?”
小飛收了劍,額頭冒汗,神情懨懨,答道:“如今我也沒彆的事情可做。”
蘇韌正要說話,孩子們一擁而上,圍住他說:“叔叔,叔叔,新年大吉。給我們買糖吃嗎?”
蘇韌才知道:廖嚴府上這群孩子,不拘束慣了。見他麵相和善,以為他是教習的朋友。
蘇韌記得“莫欺少年窮”的古訓,對待沒長成人的,一向更加和顏悅色。
他展顏道:“新年萬福!買,買,買。好孩子,彆扯我衣裳,你們等等。”
他從荷包裡掏出一些碎銀金葉,蹲下遞給孩子們。
那幾個孩子不肯受,嘻嘻說:“叔叔,俺們不要金銀,隻要吃糖。”
蘇韌隻好將金銀給小飛道:“請你代勞了。”
小飛接過說:“謝蘇大人。蘇大人,我送您。”
蘇韌料到他要說話,便對孩子們揮手,跟著小飛穿過走廊,踱到西門邊上。
小飛突然站住,問蘇韌:“蘇大人,還記得老大嗎?”
這個早晨,蘇韌心中頭緒,千縷萬縷,可真的與寶翔無關,但他脫口而出:“沒有忘。”
“那麼,就看著老大守著祖墳,北海幫群龍無首?”小飛望著蘇韌的眼睛。
蘇韌有些煩躁,想皇帝的聖意,我能有何辦法?
但是,他不是那種當麵給人難堪的。何況小飛在江南跟著他辦事,他對這少年,有幾分欣賞。
因此他用套話溫言道:“小飛,不要著急。假以時日,必定雲開霧散。”
“幾時?”小飛問,輕聲加上一句:“我早知道,你是我們的二哥!”
蘇韌對這熱血少年,一時無語,隻得麵無表情,緩緩跨出門檻。
他的小廝本卷縮在石獅外,見了他即刻起身,要去召喚馬車。
誰知此時,有一輛馬車疾馳而來,那大個子的車把式經過他時,呼喚他道:“蘇大人!”
蘇韌抬頭。一隻大手從車廂內伸出,用儘蠻力將蘇韌從地麵撈起,硬拽入了車內。
馬車不停,繼續跑去。
蘇韌大驚,抬頭見那隻手的主人,卻是與他有一麵之緣的瓦剌人呼其圖。
讓他更吃驚的是,呼其圖喘息得厲害,身上已經為鮮血浸透。
“你……你怎麼了……”蘇韌被他拖著手,說話聲都變了。
那呼其圖剛才一拉,已經用儘餘力,現在說話極艱難,他斷斷續續說:“全死了,韃靼營裡沒有活人了。孩子……女人……全被他們殺了……。我的密信……請你一定要……要交給貴國……皇帝。”
蘇韌倒吸冷氣,追問:“他們是誰?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呼其圖顫抖著交給他一個染血的金綢信套,指著自己的喉頭,沒再說話。
蘇韌捏著信,看著他嘔出一口血,又是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