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韌事先說過:今兒忙,他三更天要起來,先去白雲觀場地查看,然後到城內與沈凝會合。
譚香想到賽馬,又惦念小飛,趕緊起床,早早催促蘇密梳洗吃飯。
蘇密此日打扮亮眼。飄飄巾上綴著玉葉,海棠紅錦袍,他對鏡自照,忍不住抿嘴,笑出個酒渦。
譚香拍手誇讚道:“哎呦,這可是位仙童吧?”
順子正預備給譚香更衣,三叔來稟,說宮裡傳信:皇太子病了,很不舒服,請譚香趕緊去看看。
譚香心裡一急,無心更換新衣,吩咐三叔趕緊備轎入宮。
誰知蘇密不樂意了,哭喪著臉說:“我不去。今兒人人看賽馬,我為何要去宮裡?”
“寶寶生病了啊。小祖宗,我不去你也沒法去,彆鬨了成不?”
蘇密乾嚎:“寶寶生病,又不是我病。我這身衣服,誰都看不見了。”
譚香團團轉,寬慰他道:“那讓順子陪你,送你去宜春侯府,你跟他家人去看?”
蘇密抽噎說:“順子長得不好看,我才不要她陪。宜春侯家見了我一個,還不知如何取笑呢?我要和爹爹一起,你們快去找他!”
譚香急火攻心:“那可不行。你爹忙都忙不過來,哪能照應你?你彆廢話了,先跟我進宮。再胡攪蠻纏,小心我抽你!”
她拽著蘇密,火撩撩入東宮。到了東宮,蘇甜跟著葛大娘在寶寶寢室外麵刺繡。
蘇甜趕緊丟下手裡針線,歡叫道:“娘!”
譚香抱住蘇甜,忙問葛大娘:“太子怎麼啦?”
葛大娘似一夜沒有睡好,小聲說:“想是太子昨晚吃海鮮吃錯,半夜裡渾身癢癢起疹子。太醫說是殿下陽虛,感了邪氣,剛吃湯藥睡著了。太醫講:退了疹子就好,隻不能吹風。”
譚香拉著蘇甜往裡邊走,輕撩開帳子,隻見寶寶腦袋緋紅,耳朵腫脹,像小豬頭,怪可憐見的。
譚香擋好帳子,檢查一遍殿內所有的窗戶卷簾,生怕有一絲風吹進來。
蘇甜轉著黑眼珠,輕聲問:“弟弟呢?”
譚香說:“傷心呢——大概在外頭。”
“因為娘來這兒,他不能去看賽馬?”
譚香說:“是啊,寶貝你怎麼在這兒,你就不想去看賽馬?”
蘇甜笑道:“我跟著爹來探望太子的。姑老太太不讓我拋頭露麵,我自己也不想去。”
譚香詫異:“為什麼?”
蘇甜捂著嘴:“爹爹和我親爹,一個期許林將軍贏,一個希望錦衣衛勝。不管誰輸贏,都有人不順意。那我還不如不去呢,何況姑老太太氣悶呢。待會兒寶寶醒來,我陪他說話,他便沒那麼難受。娘,你帶著弟弟去吧,他盼了好久的。”
譚香撫摸蘇甜的頭:“我不能去。我是寶寶乳母,平時受了皇家恩,有事甩開手——我是做不來的。”
母女說話間,蘇密蹦蹦跳跳跑進來,臉上轉陰為晴道:“娘,蔡叔叔說寶寶沒大事兒。我可以跟著他去看賽馬,可以嗎?”
譚香有些茫然。蘇密跟著蔡述去……好像是有點不妥。究竟哪裡不妥,她一時說不上來。
蘇甜用帕子給蘇密擦了眼角,囑咐說:“你跟著爹爹去,要乖,不能調皮。”她找出個彩綢布袋子,掏出個東西,遞給蘇密說:“這匹小布馬——是我新給你做的。我還找到塊小皮子,上邊有古怪花紋的,不知原來是何用處——想是你折紙時拉下的。我縫在這小馬身上——當成馬鞍啦。”
蘇密抱住那匹布作的小馬,夾在腋下,得意說:“姐,我聽你的。蔡叔叔說:今天有場好戲看,但是要我無論如何不許慌張。他還講:見市麵多了,人便不會慌。他說我歲數說小也不小,以後既然要當大官,可以先鍛煉起來。蔡叔叔是內閣首輔。我跟著他去馬場,可比跟著囉裡囉唆的女人們要風光多了!”
譚香本想搶白:他不是你親爹,風光你個頭啊?
但她轉念:蔡述本是好意。蘇密今早哭哭啼啼,畢竟是個幼童。何必掃了大家的興?
因此,她鄭重說:“你去便去,彆給人家添麻煩。”
她送蘇密到東宮門口,隻見晴空蔚藍,殿外已是滿園春色。
天光草影之中,蔡述僅著一件天水碧單衫,負手背立。巾長袂薄,迎風飄拂,似隨時淡出風景。
譚香垂下眼簾,驀然間微覺不安。她隻得將蘇密輕輕推向那個人,再趕緊卷下了門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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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韌從白雲觀趕到沈府時,已是巳(si)時。沈凝早在庭中翹首以待。
風寒初愈,沈凝清秀的臉更顯蒼白,他穿了件織金黑底仙鶴紋夾襖,外罩了件白虎皮半臂。
蘇韌攜他手道:“這身裝束是前幾日禦賜下的吧?馬場的風大,人更是多,隻怕把你醃臢了,萬歲爺打我板子。”
沈凝也笑:“都當我是紙糊的人。我身子骨弱,這兩年經了事,倒是比往日堅強了。”
二人有說有笑,一起往白雲觀去了。越是靠近馬場,道路越是擁塞,幾無立足之處。
隨從車夫等人,吆喝開道,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這二位老爺平安保駕入場。
一入場中,沈凝不禁“啊”了一聲。蘇韌明白:卓然是不愛熱鬨的,可此地太熱鬨了。
隻見士女雲集,萬頭攢動,鑼鼓喧天。東西南北四個看台,均彩旗飛揚,璀璨奪目。
那烏壓壓的人群,人聲鼎沸,在他們耳朵裡隻是“嘩,嘩”的雜音。
勁風吹過,看台上一陣陣人浪,此起彼伏,望不到邊際。
除卻東邊是預留給女眷們的一麵。翰林院和錦衣衛所在的看台,坐南望北。蘇韌的衙役們和沈府家丁們在前。蘇韌撐開身子,扶沈凝往裡邊走。一行人和雜役及賣各種飲食的小販們擦肩而過。
正走著,聽得有人高呼:“林將軍!”
那一聲“林將軍”,好比石破天驚。本來走得好好的人,全往一方向湧。
江齊被踩掉了鞋子,單腳站那兒扯脖子大喊:“官人在此。不得無禮!”
可帝京這地方,官兒太多,無人在意他。人們互相擁擠,近處遠處都在呼喊“林將軍”,“林將軍!”
蘇韌拉住沈凝袖子,示意他彆動。片刻,人群自動分開條道路,路中間,出現個騎馬的武官。
那武官是個唇紅齒白的後生,金纓玉帶,白馬寶鞍。馬鬃都被編成小辮,穿滿貓兒眼和翡翠珠。
他持根金鞭,斜跨馬鞍上,青眼向天,神情倨傲,似不耐煩與眾人為伍。
蘇韌認得他,這便是大名鼎鼎的林鎮。沈凝向來也有傲氣,見了此人張揚,微微一哂。
林鎮本已經過他倆,可他猛地勒住韁繩,回望沈凝,似在辨認。
下一刻,他跳下馬,對沈凝欠身道:“沈學士,在下林鎮,久仰了。”
沈凝沒想到對方特為向自己致意,但他似乎不喜歡林的前倨後恭之態,僅點了點頭。
蘇韌在旁展顏,對林鎮說:“百聞不如一見。林將軍,這果然是匹寶馬。”
林鎮似也認出蘇韌,扯了下嘴角:“多謝蘇大人謬讚。”
說完話,林鎮對沈凝蘇韌拱手,再次上馬,撥過馬頭,直往場內去了。
蘇韌他們走了幾步,就聽歡聲雷動,都在叫“林將軍”,“霜月白”。
若說賽馬會是場群英會。無疑林鎮是最亮的明星。蘇韌望沈凝,沈凝撇了撇嘴。
蘇韌他們在北看台的中間最好一排位置上。各位學士及錦衣衛們早已就坐,蘇沈不停打招呼,好不容易安坐下來。對麵的南看台上,六部官員俱都在場。有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走到前排俯身,和馬上的林鎮竊竊私語。那正是新任吏部尚書林康。畢竟同族,二人麵貌有幾分相似,神情十分親熱。
除了林鎮,各位選手都在騎馬繞場熱身。眾人紛紛說這個指那個,討論得不亦樂乎。
小飛和凝露紫,悄悄上了場。少年身子尚單薄,頭發隻是用青布束起,穿得極其樸素。
蘇韌發現:凝露紫身上的七寶馬鞍也卸下了,隻有小飛常用的舊馬鞍。
小飛舉目,望向蘇韌這邊,二人遙遙相對,隻看了一眼。蘇韌想:事已至此,自己不如沉默。
除了京城各位好手,還有來自其他衛所的幾位軍官。蘇韌是個好記性,察覺其中有人是生麵孔。他聽說有北部邊境的騎手是今早才能到京。尋思路途遙遠,那是辛苦了。
對麵最佳位置中間,有副紫紗帷幕向兩邊拉開。人們都在留心,蘇韌知道,那該是蔡述的位置。
沈凝用隻有蘇韌聽到的聲音問:“嘉墨,你說小飛有勝算嗎?”
蘇韌笑笑未答。勝算幾何,他真不知道。
但初生牛犢不怕虎,小飛沒有成名,所以,他其實沒有林鎮的壓力——這才是他最大的優勢。
場子中間,有一群禁軍。有個禁軍吹起嗩呐,還有個軍士手持大鑼。
在終點處,懸掛著本次錦標:一根雕花的龍形包金柱,龍口裡掛個大紅綢帶的彩球。
眾選手騎馬走向起點,群馬躍躍欲試,蘇韌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滿場靜了下來。幾乎所有的人都翹首朝向南看台,連選手們都齊刷刷向南看台張望著。
紫紗幕的中間位置,出現了一個儒生打扮,穿一襲淺青衫的秀逸青年。
他麵色怡然,正是蔡述本人。說起來,蔡閣老已經久不在公開場合露麵,坊間傳說他病了。
可如今眾人看他,依舊芙蓉玉麵。那天水碧衣,更襯得他蔡述竹清鬆瘦,仿佛真能與春天鬥個長久。
奇的是,蔡述還牽著一個極俊美的小男孩。海棠紅袍,配玉葉冠帽,不是蘇密是誰?
蘇韌吃驚。他本來以為,譚香母子早已在女眷看台就坐,可是為何兒子卻在蔡述的身邊呢?
沈凝看向蘇韌,麵露狐疑之色。可瞧蘇密的樣子,明明童心十分歡快,
所以,沈凝低聲安慰蘇韌:“嘉墨,此事必有緣故,不必擔心。不過是看個賽馬。”
眾人交頭接耳,似在議論小男孩的身份。畢竟大部分人,並不知道那是蘇韌的兒子。
蘇韌莫名有一絲酸澀,驟然心亂。蔡述旁若無人,飄然坐下。蘇密抱著個玩偶,坐在蔡述邊上。
這時,裁判終於舉起三角的鷹旗,一聲令下,金鑼打響,賽馬開始了。
比賽共分五圈,規定最後一圈奪取龍口彩球——即“錦標”者勝出。
第一圈,眾馬你追我趕,難分伯仲。場內的喝彩聲,排山倒海。
第二圈,有馬意外跌倒,連帶旁邊騎手也摔倒了。人們驚呼之下,其他賽馬飛馳而過。
第三圈,群馬已經分成三節隊伍。霜月白一馬當先,所過之處,萬眾振臂。凝露紫,還有一匹來自張家口衛戍的花馬,並駕齊驅,隻差了霜月白幾個馬身。其餘眾騎手,還擠在一堆。
蘇韌的眸子跟著凝露紫轉動。他捏著掌心,掌心出汗,幾乎連對麵的蘇密都被他忘了。
第四圈,花馬終於被凝露紫甩到了後邊。又有一個選手靠邊,伸手示意,意外退出。霜月白還跑在前頭,凝露紫緊追不舍。蘇韌注意到:林鎮第一次回頭望了眼。好多的人站起來,還喊著“霜月白”。
唯有蘇韌這邊的看台,眾錦衣衛搖著彩旗,個個聲嘶力竭,還有人赤膊上陣,站位子上,高喊著“凝露紫!”
對麵的蔡述,蔚然不動。林康急吼吼跑到馬場邊。蘇韌屏住了呼吸,連沈凝熱得甩去了半臂。
最後一圈,滿場呐喊,氣震山河。蘇韌耳朵都快被震聾了,甚麼詞句都已聽不見。
不知不覺中,蘇韌被人浪推向前方,他眼裡隻有白馬與紅馬撒開的四蹄。
隻見林鎮,頻頻回頭,小飛則貼緊馬背,二馬喘著粗氣,不時齊頭並進。
眼看靠近龍首,霜月白已快了半個馬身。蘇韌心中那口鬱氣,呼之欲出。
誰知凝露紫卻如天馬一般,騰躍到半空。小飛伸手一抓,搶先一步,將錦標抓在了手中。
眾人呆呆看這幕,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掌聲四起,鮮花如雨。
沈凝搖著蘇韌,不知說的甚麼。蘇韌想要笑,眼睛先潤了。
北麵看台,歡慶沸騰。滿場民眾,熱火朝天,都高呼起“凝露紫”,“譚飛”,一聲高過一聲。
小飛抱著彩球,跑到看台前,拋向蘇韌道:“大人!”
蘇韌伸開手,彩球正落掌中。他輕笑了聲,把彩球遞給了沈凝。
有人認得沈凝是狀元,不禁叫道:“沈狀元,沈狀元!”
沈凝蒼白的臉,已紅如明霞,他舉著彩球站起來,對小飛道:“好樣的!!”
小飛騎著凝露紫,麵色平靜,繞場致意。有雜役們已經跑去,給凝露紫披掛上了錦繡。
林鎮撫著霜月白,呆在一角,麵色沮喪。但碰到小飛,他還是側身伸手,與少年握了下。
蘇韌興奮想:這一回,錦衣衛真揚眉吐氣。如果自己不敢試一試新人,便沒有這場勝利。
對麵的紫紗帷幕,不知何時,悄悄被放下來。周圍有些蔡派的官員垂頭喪氣,與滿場歡樂格格不入。
蘇韌正要尋覓蘇密的身影。
驀然發現,那個陌生麵孔的北部騎手,正將馬匹催近對麵看台,手裡捧了個圓形物件。
蘇韌懷疑:這種場合,那是何物?此種時候,他拿著……哎,不對啊!
他警覺道:“來人!”
說時遲,那時快。蘇韌剛一開口,那騎手已猛力揚手,將手中圓球,用力拋向紫幕。
“霹靂”一聲,南看台中間起了爆炸。那紫幕頓時化作一大團烈火,起了股濃煙。
有人尖叫:“刺客!殺人啊!”
刹那,南看台亂作一團。北看台的學士們,不少人也戰戰兢兢,麵如土色。
蘇韌附近的錦衣衛中,有識者道:“是‘石雷’(7)!”
蘇韌眼前一黑,膝蓋發軟,心說:蘇密……
有人滿麵鮮血,頭發衣服上著火,從幕布裡狼狽爬出。
蘇韌撐住心慌,一邊朝南看台奔去,一邊穩聲道:“快來人,抓刺客!”
混亂之中,小飛與林鎮,從不同的方向,策馬追上那刺客。
二人幾乎同時出手,將那人一把擒住。
(本章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