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策,在一念之間 本心,嗬,爾等哪個……(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12416 字 8個月前

蘇韌的心懸空著,直跑到紫幕前邊。他顫聲呼喚:“蘇密?”

他一伸手,灰燼燙到手心。紫幕中間的位置,空空如也。

蘇韌喘息四顧,哪裡有蔡述和蘇密的身影?

他揪住個衣服焦黑,半匍匐在簾幕旁shen吟的官員,問:“那小孩子呢?”

官員上氣不接下氣,伸手道:“蔡…… 蔡……蔡……”

這時,場上傳來“哐”的一聲。觀眾騷動,小飛高喊道:“大人?”

蘇韌迅速下行,隻見“刺客”直挺挺躺在地上,胸前均是紫黑血跡。

林鎮俯身摸那人脖子,對蘇韌喊道:“他已死了。”

蘇韌倒吸口冷氣,心想此人必是預服毒藥。幕後之人,擺明了要叫他們死無對證。

他吩咐道:“江齊,將人送去衙門驗屍!各位莫慌,先安撫百姓們有序離開。”

因為出了凶事,賽馬會原定的慶祝儀式取消了。虧得蘇韌事先對散場做了多方預備,官民們才得以安全撤離。蘇韌知道:在眾人心中,除了激烈的賽馬,更存下了對行刺的驚懼。

天子腳下,這轟動一時的事,自然要有個交待,連皇帝都搪塞不了。

蘇韌經曆驚濤駭浪。譚香那邊,本以為是個尋常的日子。她先請葛大娘去打盹,自己拿著大娘未做完針線做。近晌午時分,寶寶醒了,嚷嚷叫餓。

他撓著頭皮:“香媽在這?我夢著賽馬了,可跑來跑去的老沒結果。”

譚香含笑抓起寶寶指頭,看指甲尚短,說:“男人家比賽哪有勝負?這裡勝那裡就輸。彆抓!”

她讓宮女端了小米湯來,哄著寶寶喝了。蔡甜不挑剔,跟著喝小米湯。寶寶喝完了,蔡甜坐在床沿,陪著寶寶說小話。孩童間聊天,常有奇思妙想。

譚香聽著頗覺可愛,卻有宮女來傳話,說“小柳公公”在東宮門前等候她。

譚香忙出宮,與柳夏一前一後走了一路,眼看到了瓊華島,望見白塔了。

見左右無人,她才問:“柳兄弟,萬歲找我問太子的病情?”

柳夏折腰說:“太子病了?嫂子呀,要是太子病輕,你可彆提。你知道嗎:今兒在賽馬場,發生了爆炸行刺。萬歲為此不高興,至今尚沒找到蔡述和你家蘇密。萬歲覺得蹊蹺,非要找你問一問。”

譚香身子發軟,頓覺口乾:“啊?蘇密不見了……?哎呀……我的寶寶……多大的爆……炸啊?”

柳夏扶她:“你先彆急,聽說是石雷——不能把人炸沒了。呸,我在說啥呢?梅副總管揣測:應是蔡述和蘇密先離場去哪裡了……萬歲震怒——是為有人敢在皇城裡挑釁,不是因你們有錯。”

譚香回神,氣道:“是我錯!不該讓孩子跟了他去……現找不到人,我正要問萬歲哩。”

他們倆在宮門前攀扯。小梅子出來,斜靠在漢白玉欄杆上招呼:“呦,何事不好進來說啊?小柳,蘇娘子總算是我姐。見了乾姑媽——你小子也沒個禮數?姐姐你來,弟弟知道得清楚。”

譚香匆匆過去,扭著脖子:“蘇密呢?”

小梅子壓低聲笑道:“你兒子跟著蔡閣老,能有事兒?姐,你……厲害啊……”

譚香看小梅子吞吞吐吐的模樣,恨不得捶他。

她正上火,叉腰說:“我怎厲害了?我的事兒,你管得著嗎?帶我見萬歲去。”

“不敢不敢,我真管不著啊。萬歲在裡頭‘散功’,你且跟我來。”

譚香不知何為“散功”,跟小梅子往偏殿內走。這所偏殿內外,環植菘韭蔥薺,遍種櫻桃橘榴。茅舍頂棚沿階而搭,負山望水,村趣十足。可惜譚香心念蘇密,走得大汗淋漓,入眼卻未留心。

他倆到了間小屋,裡頭有台織布機,隻有紡錘沒有線。左右兩壁,各有一扇窄小木門。

小梅子示意譚香坐板凳上。二人等候許久,不見動靜,小梅子說:“我去請示。你還等這兒。”

譚香忽憋紅了臉:“我……何處可以淨手?”

小梅子人已出去,快步道:“早說呀。你開那扇打得開的門,裡頭可方便。”

譚香還想問哪扇才是打得開的呢?可小梅子沒影了。她想那不如自己開開看。

她隨手開左邊門,沒立刻打開。可譚香女承父業,算半個老木匠。她心下使勁,手上一滑,木門機關都不算回事。門裡麵是青玉台階的通道。譚香朝上爬了好久,都沒找到個“恭桶”。再走幾步,她聽到淙淙之音,心中一喜,以為是廁所。

誰知她掀起裙擺,卻跨入一座剔透的水晶亭中。亭子鋪滿五彩碎石子,細看乃是一個“道”字。

亭壁四周注水,有魚在其間遊曳。隻隻銀盆,吊掛在亭簷,蘭花葳蕤,芬芳沁人。

亭子中央,有個綠汪汪的翡翠圓幾。上麵是一冊青色緙絲封麵的書。

譚香自從識字,頗有到處認字之熱心。因此她走上一步,俯身辨認。

此刻清風過亭,書扉頁被吹動,展露出清妙至極的書法。筆勢之美,連譚香這外行都看入迷。

“青,華,仙,冊”她邊認邊讀,忽記起此書來由,忍不住大驚失色,身子顫抖。

她再往下看,縱寫一行,乃是“萬壽三旬大慶 臣 蔡揚 恭進”。

看到蔡揚名字,她驀然想起“珍珠叔叔”,還有她心門深處那個圓月之夜,打了個寒戰。

譚香心慌意亂……原來,《青花仙冊》真的就在皇帝身邊,而且還就是那蔡揚所獻!……任是她這樣的人,都覺察到一股莫名的危險。她趕緊轉身,一氣狂奔,拉開門關好,再推開旁邊的那扇門躲進去。她呼吸尚未平複,便聽小梅子的聲音:“姐姐?萬歲傳你。”

譚香方覺得自己憋狠了,擦了冷汗,道:“我還沒好。”

小梅子詫異:“沒好?那……行吧。”

過了會兒,譚香故意腆著臉出來:“委屈弟弟你久等了。”

小梅子還是頭次聽她回報“弟弟”稱呼,笑歎:“沒事兒。我那老婆也常讓我等著。”

他湊近譚香:“哎呦,姐你方才上胭脂了?彆說,還真顯氣色!能不能告訴我哪家買的?”

譚香心想:自己一定臉紅,虧得這人想偏了。宮中瞬息萬變,能多個人接應,還是有用。

她眯起杏眼:“嗯,想孝敬你老婆了唄?又不值甚麼,我下回讓丫頭送一打到你家去。”

小梅子意外,阿諛道:“那敢情好,真是我的好姐姐呐!”

譚香閉眼,想小飛才像是親弟弟,可自己偏讓這位沾上了。人,要遂本心而活著,真不易!

她不緊不慢跟著小梅子出了偏殿,有一條坡道,往半山白塔去的。虧得譚香大腳,走來不吃力。倒是小梅子,吸了好幾口大氣。他倆登上白塔,迎麵看見皇帝披著鶴氅,踩著木屐,佇立窗前。

小梅子退了出去,譚香先給皇帝叩頭,再瞻仰聖顏。

皇帝臉色紅潤異常,額頭光亮,似絲毫不為春寒所侵。

她想起那本《青華仙冊》,心頭大震,趕緊眼觀鼻,繃起臉,生怕流露出來。

皇帝在窗口踱步:“譚香,近來還做木工嗎?”

“回萬歲,沒做,隻收個弟弟。阿墨如今忙,他照顧不到的——妾身得照顧。”

“嗯,弟弟——是今兒賽馬勝出的譚飛?”

譚香“咦”了一聲,問:“他贏了?妾身都不知道呢。說到底,還是萬歲賜的寶馬好!”

皇帝溫言:“賜馬是恩德。賽馬勝是功夫。譚飛如今在錦衣衛是何頭銜?”

“他才十幾歲,沒個好出身。隻是個跑腿的,哪能有好職位?”

皇帝點頭道:“他未及弱冠,能領先群雄,看來是把好手。朕先封他為錦衣衛百戶,因今日有人行凶,想必來不及頒獎,小孩子不免遺憾。朕特為再補賜他一套飛魚服。”

譚香趕緊叩頭:“謝萬歲聖恩!萬歲……我家蘇密還沒找到嗎?”

皇帝笑笑:“蘇密與蔡述一起,想必無恙。隻是怎會讓敘之領著他呢,名不正言不順的。”

譚香本想說寶寶的病情,但臨了隻說:“是妾身忙不過來,隻好留在東宮,孩子實在想去。正好蔡述來,順便帶了他去的。”

皇帝又一笑:“喔?敘之居然是個‘順便‘之人。好吧,你告訴朕,近來蘇韌與蔡述二人,可有不尋常的事發生?”

譚香覺得這問奇怪,她想了想,肅然答道:“蔡述?妾身是真不知道,平時都見不到麵。蘇韌總早出晚歸的。他這人看著敞亮,實則不肯叫苦叫累的。妾身也並不知道他有何不尋常的事。”

皇帝忽指窗外:“你且來看,那是誰啊?”

譚香不敢隨便靠近皇帝。但皇帝招手,她隻得過去,皇帝便將窗前位置讓給她。

原來,這座白塔內可以望見太液池。春日水麵明瑟,千百圓荷新綠初露。

波光粼粼中,禦苑景物曠遠。有一葉輕舟劃過,圈圈漣漪,烘托出船頭的青年與童子。

譚香隔老遠,一眼認出——那是蔡述蘇密。她沒想到:二人非但逃過一劫,而且還能愜意泛舟。

皇帝說:“可以放心了?”

譚香脫口而出:“是。多謝萬歲。”

她眺望著,有內侍們攙扶二人下船。她心裡浮出些道不明的隱憂。

譚香暗中思量,許是今天發生太多事,還有那本傳說中的《青華仙冊》……蔡揚已死,而蔡述是活生生的,如何才能讓皇帝知道真相?……對她,實在太難了……要等蘇韌商量,隻要有他,她便不怕。

蘇密指著岸邊一塊石碑,不知在問蔡述什麼,蔡述蹲身下來,像正為蘇密解讀。

皇帝在譚香身邊,也遠遠看著。他嘴角噙笑,似頗有興致,終究沒再多說話。

過不多久,蔡述與蘇密,被小梅子領了進來。譚香看得分明:蔡述淡然若素,蘇密毫發無傷。

蘇密在禦前倒規矩,他跟著蔡述行跪拜之禮,學得有模有樣,容止端重。

皇帝道聲平身。蔡述垂眼侍立,蘇密畢竟童稚,在蔡述背後對譚香踮腳笑。

皇帝擊掌,對蔡述道:“雖說是死裡逃生,卻不見你有喜慍之色。你這爐火比爾父差不離了。”

蔡述欠身:“萬歲,臣比不得家父,要暗殺臣的人多了。臣不能總大驚小怪,失了朝儀體麵。”

皇帝打量蘇密:“娃娃,你娘白擔心你。如何未看完賽馬?”

蘇密坦然道:“回萬歲話:臣知道勝負才跟著蔡叔叔走的。賽馬是臣小舅舅勝了,臣回家還要問小舅舅討好處呢!可後邊那些大人儀式——臣一直覺得好生無聊。臣才央及蔡叔叔帶臣去了白雲觀看神仙師祖像,後來我們去北海泛舟。蔡叔叔教我說:‘天之道,如水之逝,觀水可以明道。’臣雖年紀小,也知這些個事遠比競技場上勝負更重。”

譚香驚訝小小的蘇密居然能投君所好,說出這些。男孩兒一雙清明眼望著皇帝,腮邊猶帶笑渦。

皇帝撫摸長須:“看來你有個好爹,善於教導你進退。你知道,你為什麼名‘密’麼?”

譚香本想說:名字是我喜歡的。和姐姐湊成甜蜜一對兒。但附近大和尚圓然說蜜字不正,按照玄學才給他取了“密”字,說是大吉大利,將來榮貴顯達。當時俺們夫婦勉強糊口,隻圖吉利,還沒敢往“榮貴”上指望……

蘇密搖頭。蔡述在旁插嘴:“恐怕是希望這孩子‘縝密’的緣故。”

皇帝彎腰問:“你有字了沒有?”

蘇密再搖頭。皇帝說:“那朕賜你個字。‘嚴之’,嚴密的嚴,敘之的之,你喜不喜歡?”

蘇密先看譚香,再瞅一眼蔡述,跪下說:“多謝萬歲!字是萬歲賜臣的,臣永遠感恩。臣會記得效忠聖上,做有用之材。”

譚香暗歎:蘇密平時懶散,吹毛求疵,眼看沒大多長進。臨場發揮竟如此之佳。難道有其父必有其子?

皇帝擺手:“且不談忠君愛國那麼遠。小孩子要孝順父母,乃是人間大事。”

譚香連忙稱“是”,牽著蘇密,又要給皇帝叩頭。

皇帝止道:“免了。”他停了停,親自彎腰撿起了地上一個布偶,對光察看。

譚香一瞧,正是早上蘇甜送給蘇密的那匹布馬。

這時,她發現始終保持著安靜的蔡述,眼尾一翹,也看向那匹布馬。

“這是你的馬?誰給你的?”皇帝和顏悅色問蘇密。

“回萬歲,是臣姐姐做的。她會做各種玩偶,現今她在蔡叔叔家當女兒,已改姓蔡了。”

皇帝瞅一眼蔡述。蔡述恭敬說:“她是臣養女。”

皇帝越加藹然,問蘇密:“這布偶上的馬鞍花紋,也是你姐姐刻的?”

譚香抬頭,那馬鞍是塊舊皮子,毫不出色。

蘇密回道:“臣的爹學瓦剌語,有一本厚書。臣因看不懂,在家老把這書扯下來折紙玩兒,也帶去姐姐那過。姐姐說,這皮子是混在書頁裡邊落在她那,所以她縫上去了。”

皇帝轉臉,沉聲問譚香:“你知道嗎?”

譚香直言不諱:“妾身知道這書啊,蘇韌不常看——丟在書架上。當日瓦剌王子阿勒泰因為無禮,被妾身叫人打了一頓。後來大家算是不打不相識,他送了這本書。隻這塊皮子,妾身夫婦都不認識,許是原本夾在其中?萬歲,妾身當家的是精細人。咱若是曉得利害,能讓孩子翻著玩嗎?”

皇帝沉默半晌,將那塊皮子一把扯下,遞給蔡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