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鬨事的土匪離開一壺酒樓,在許多道窺探的視線中沿街慢慢遛達,幾停幾拐,忽然就消失在人潮中。
亦是在此刻,兩個豐樂縣衙的衙役與一名文吏匆匆趕到酒樓,在一眾食客與酒樓夥計的注視中上到二樓,經通傳進入雅間。
文吏看著端坐在桌邊的三人,十分聰慧地深深行了個不特彆指向哪位的禮,奉上帶來的大包袱。
“縣丞大人命小的來送張先生所要的卷宗。”
張屏起身接過。
“多謝謝大人與諸位,在下用完之後,定迅速完好歸還。”
文吏與衙役即刻告退,離開酒樓。遠處兩輛馬車一前一後馳來,一輛直奔向一壺酒樓,另一輛卻轉往另一個方向,往通達客棧而去。
大街與某條小路的交叉處,亦停著另一輛馬車,懸掛著樸素的棉布車簾,車夫與幾個路人在還價,與其他攬客的馬車並無區彆。
價未談成,路人轉身去詢問其他車駕,這輛車的窗簾卻如被風吹開般微微掀起,車廂內赫然是剛才在酒樓鬨事的三個土匪。
三人透過車簾縫隙注視著那兩輛分彆奔向一壺酒樓和通達客棧的車駕,紅臉漢子笑道:“這群賊倒精,一敲打就露頭。”
黃瘦漢子應聲:“再精也翻不出咱們侍郎大人的手掌心。”
紅臉漢子一哈:“那是自然,侍郎大人算無遺策,豈是這些鼠輩所能鑽騰出的。隻是侍郎大人真真關愛尚書大人的學生,竟讓咱們哥兒幾個幫著大理寺這邊,不去支援桂頭兒。冒犯說一句,京兆府和大理寺天天滿嘴的大道理,然誰真的有胸懷有格局,還是要看做的實事。”
黃瘦漢子讚同頷首,最年長的短須客凝望窗外,亦輕笑一聲。
“幫是幫了,誰能先審出真話,還不一定。”
兩輛車駕已分彆停在通達客棧和一壺酒樓門前,一輛車上跳下一個管事打扮的男子,疾步進入客棧。另一群人圍在一壺酒樓前,從車中扶出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婦。
幾名家人攙著老婦人顫巍巍上了二樓,向雅間通報。
“我們東家老太太求見諸位。”
柳桐倚微一怔,雲毓甚覺有趣地挑眉。兩人與麵無表情的張屏一同站起。
兩名中年仆婦攙著老太太徐徐進了門,老太太朝桌子屈膝。
“民婦賀白氏拜見諸位公子老爺,聞得公子老爺們要傳我兒問話,但他為陪民婦去五台山上香,先行出門打點了,不能應召,實非有意怠慢,故民婦前來。還望公子老爺們恕罪。”
柳桐倚上前攙扶:“老夫人萬勿如此客氣,快快請坐。晚輩乃為公務,有一二疑問想請教賀老板。”
老太太反手抓住柳桐倚衣袖:“敢問公子老爺,莫非我兒犯了什麼官司?既說要審他,可有傳召的公函或拘捕的批文?幾位又是哪個衙門的官爺?我兒乃良民啊!孝順守禮,怎會被疑?要拿就拿我這老太婆吧啊啊啊——”一頭紮向柳桐倚胸口,往地上癱去。
張屏箭步上前,穩穩托住老太:“柳斷丞乃為大理寺公務,傳問令郎。”
老太太又轉身揪住張屏:“這位公子是……知縣大人?民婦失禮,拜見大人。”
張屏仍穩健扶定她:“晚輩已被罷職,夫人不必如此。”
賀白氏睜大皺紋重疊的雙眼,倒吸一口冷氣:“大人竟然……?那,怎會在這兒?又找我兒何事?”
雲毓端著茶盞坐著桌邊,悠然觀望,柳桐倚整一整衣袍:“夫人,晚輩乃為查一樁命……”
“晚輩乃為一些商稅疑點,被柳斷丞傳喚自此。”
柳桐倚微訝然地看了一眼打斷他話頭的張屏,隨即頷首,取出大理寺令牌:“大理寺因一些緣故,需盤查豐樂縣曆年稅收。詳細緣故,恕不能相告。”
張屏接話:“因晚輩到任後,將縣中賬冊全部重整,故雖被罷職,仍需配合柳斷丞查問。”
雲毓含笑出聲:“老夫人不必驚憂,隻是循例問兩句。一筆筆都是明白賬目,貴店若按時繳納商稅,便沒什麼事兒。”
賀白氏鬆開張屏和柳桐倚的衣袖,略直起腰:“我兒做買賣最最老實,稅金絕對一分一文都不曾少。各位老爺隻管查來,每年每月繳稅的憑證,小店亦都存著,可隨時取來核對。”
雲毓溫聲道:“不忙,不忙。”
一旁雲府的仆役端來一張扶手圈椅:“老夫人請坐。”
賀白氏佝僂著身軀:“民婦站著回話即可。”
柳桐倚和顏悅色道:“本斷丞需相問的甚多,此處又非公堂,夫人請坐吧,如此方便。”
幾位雲府家仆亦附和,賀白氏方才顫顫斂身:“便失禮一回了。”退步落座,兩名仆婦一左一右侍立兩旁。
柳桐倚與張屏回到座位。左右撤下盤碟碗筷,擦乾淨桌麵,張屏捧過包袱皮上摞著的賬冊,垂目翻看。
雲毓又微笑向賀白氏道:“夫人言談不俗,字圓腔正,兼之舉止端莊,是否京城人氏?”
賀白氏恭順道:“公子老爺忒抬舉了,民婦非京城人。”
張屏接話:“老夫人係本地人,數代居於此縣。曾祖務農,賃富戶高氏田畝耕種,祖父做過貨郎,娶縣郊鄭姓菜農無子寡妻為婦,生一子二女。子又娶佃農許氏家第四女,生三子二女。老夫人行第三,長兄幼弟少年夭亡,次兄娶長工劉氏之女。七年前離世。夫人十七歲嫁進賀家,尊夫家本是縣郊瓜農,三十一年前病故。留給夫人京郊房屋五間。另有田地六畝被尊夫胞弟奪去。夫人有二子二女,長子賀慶保,本為佃農,賃巫員外家田畝耕種,娶佃農曹氏女,生一子一女。夫人的長女嫁米氏,十九歲時難產亡故。次女嫁吳氏,現為菜農,在縣郊有田莊,菜果供應酒樓。次子即這座酒樓的老板賀慶佑。”
賀白氏眼角的皺紋顫了顫:“張先生將我老太婆的家底查得真詳細。”
張屏肅然:“都是本縣戶冊與賦稅卷宗記錄,一翻即知,不用多查。”
賀白氏尷尬一笑,雲毓感歎:“老夫人雖早年辛苦,萬幸子孫爭氣,後半生有福。尤其賀老板,白手起家,實令人佩服。”
賀白氏剛要開口謙虛,張屏接話:“柳斷丞要詢問的,正是賀老板曆年賬目中,有疑點之處。”
柳桐倚溫和凝望賀白氏:“老夫人放心,隻問幾處小小不解。其一……”從張屏手中接過冊子。
“觀卷宗可知,賀老板年輕時在縣中菜行、糧鋪、酒肆之地做雜工,二十一歲娶醋鋪夥計苗三寶之女。後來開過茶水攤,賣過乾果。十二年前,租下縣中長興大街北段門麵三間開食鋪,名叫來一壺。我等查賀老板生意稅款,亦是從此年查起。詳細的,仍由原豐樂知縣張屏與夫人一說。”
賀白氏連聲應:“好,好,老身細細地聽,但凡知道的,一定替小兒明白地答。”
柳桐倚道了聲多謝,再把冊子遞還張屏。
張屏麵無表情望著賀白氏:“縣中百姓商戶,曆年所繳之稅,所置之產,筆筆皆有記錄。此時隻拿來幾冊,其餘都能在縣衙卷宗庫中找出。”垂目刷刷翻動冊頁。
“十二年前,賀老板初開酒肆來一壺。前六個月需納稅錢,最少九文,最多十八文。按律,市肆門攤,經營所獲,百則稅三。朝廷恩顧小商,月稅錢不足十文者免之。來一壺免了兩個月的稅。之後生意漸好,但前三年,所繳稅錢,最多者一月一百八十六文,即所入六千二百文。六兩多銀子。即按最多計算,每年收入七十兩左右。”
他再拖過另一本封皮稍淺的檔冊。
“賀老板當時所租門麵,每年租金十二兩。再除去肉菜米麵柴油等本錢……”
雲毓插話:“這個定無詳細記錄,不好算,隻能估一估了。”
柳桐倚正色:“少估一些,賀老板白手起家,必懂儉省。”
張屏掀起眼皮:“十兩?數整,好算。”
柳桐倚頷首:“行。”
雲毓感歎:“大理寺,厚道。”
賀白氏在椅上挪動一下,張屏繼續肅然道:“戶冊另有記錄,從第二年起,賀老板又在店麵附近租了個小院子,供全家居住,年租金五兩。”
柳桐倚凝眉:“開飯店,賀老板全家人吃飯可不用算花費了。其餘穿衣出行之類,亦按極少算。賀老板當時有兩子三女,賀老夫人跟著賀老板住,統共八人。”
賀白氏又插話:“人口雖多,老婆子與我兒媳婦都不是吃白飯的。養蠶織布,針線活計,都做得。還能補貼家用哩。”
柳桐倚思索:“如此,也隨著張兄方才說的湊整,全家一年三兩,多否?”
雲毓眨一眨眼:“我不會算賬,應不多吧……”
左右連聲附和——
“不多不多。”
“極其儉省了。”
賀白氏一聲不吭。
張屏繼續算:“十二加十加五再加三,三十兩,每年四十兩剩餘。然,戶冊上記錄,第四年春上,賀老板買了一座兩進小宅,廂房六間,主屋三間,花費二百六十兩,寫契書時已結清。這三四年中,賀老板另置辦板車兩架,騾子兩匹。購宅之後,又添置馬兩匹,馬車一輛。”
賀白氏雙唇一顫,淌下兩道熱淚:“誰家沒個積累應急的家底?我兒做買賣不容易。老房子給了他哥哥,老身拿自己的體己棺材本,他媳婦把壓箱底的嫁妝當了,再親戚裡借些湊些,給他添補置些東西不成麼?”
張屏臉上閃過一絲疑惑:“為什麼早年飯都吃不飽時,不拿?”
賀白氏哽咽:“自然是要留著救命應急的。”
張屏交疊雙手:“老夫人應知,典當或買賣,亦需繳稅,縣衙都能查出。”
賀白氏噌地起身:“前知縣老爺這是何意?我們窮苦人家出身的,便不配有個棺材本?不信我老太婆的話,大人們拿老身去衙門升個堂?”
雲府家仆立刻踏上一步虛虛做攙扶狀。柳桐倚溫聲道:“老夫人快快請坐,不過一問。”
雲毓亦輕喟:“分分勤積餘,寸寸慈母心。”
賀白氏拭淚:“窮苦人家的苦楚,諸位公子老爺是不能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