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罪民與卓西德其後的種種,……(2 / 2)

張公案2 大風刮過 9117 字 8個月前

柳桐倚又安慰道:“萬幸當下日子已好了,亦是老夫人當年傾儘所有,相助令郎的功勞。”

賀白氏攥緊手帕:“老婆子當時真是豁出了這張老臉,竭儘所能,隻盼著我兒能支撐起這份買賣。”

雲毓點頭:“值得,令郎未負夫人所望。”

張屏仍滿臉嚴肅:“夫人這時已拿出所有的,借遍能借的?”

賀白氏對上他視線,突然明白過來,打了個激靈,哭聲頓止。

張屏已再翻開一本冊子:“看稅冊,之後四年,賀老板生意確實越來越好,依稅來算,第七年當年約四百兩的收入。這四年酒肆所得統共一千餘兩。但……”

張屏沉著翻動冊頁。

“這四年中,賀老板先遷店至東市大街,賃樓上樓下共八大間門麵,年租五十兩,將來一壺小館改做一壺酒樓。開鋪第七年又將所賃門麵買下,按衙門所存轉讓契書上價格,是六百一十九兩。所住宅院亦換了大的,花費五百二十八兩。原本的小宅沒賣,轉賃給他人居住,租金每年十五兩。”

柳桐倚道:“僅置這兩處產業,就差不多是四年酒樓不去除成本的所有入賬了。”

張屏仍看著冊子:“據戶冊等記錄,賀老板另還買了城郊田三十畝,並田莊一座,即是現在賀老板的妹夫種菜的地方。酒樓請了掌廚、夥計,掌廚先是一人,後來變成兩人。夥計先四名,之後六名,又之後十名。酒樓添置車兩輛,騾子四匹。賀老板自家另新購了兩輛新馬車,養馬六匹。宅中有管事一名、車夫兩名、丫鬟仆婦六名、小廝六名、花匠雜役四人……”

賀白氏顫顫插話:“諸位公子老爺既然說這裡不是公堂,老婆子就當閒話說一句,請諸位也彆太較真兒……若按照這個算法去查城裡所有的買賣,隻怕都有出入。做酒樓營生,多上少上幾盤菜,誰能記得這麼清呢。櫃台上一時忙了,沒來得及算錄,也都是常有的事。”

張屏又抬起眼皮:“對不上的,不是夫人所說的一點兩點,而是一壺酒樓報知官府的一倍乃至數倍。到了第八年,謝知縣到任,整改縣境,一壺酒樓遷搬此處。原本的舊樓抵除屋款八百兩,另又補交近四百兩。聘大廚古思味,會做名菜明前雪春波綠,薪酬應不低。新添夥計幫廚多名。亦在這幾年間賀老板的兩個女兒出嫁,兒子定親,聘禮陪嫁,不知詳細,然戶冊記錄,賀老板買下自家隔壁宅子,並入己宅,又置辦兩座田莊給女兒做陪嫁。單這幾項花費,即近一千五百兩。另,老夫人的長孫即賀老板的侄兒成親,娶的就是古思味之女。賀老板送了侄兒一座小院。古思味的另一個女兒嫁了賀老板之妻的外甥,賀老板送了縣郊的一個菜園……”

賀白氏臉色慘白,雲毓又笑吟吟開口:“記錄當真詳細,聽得我都有些暈了。”

張屏道:“在下先報個大概的估數,當下粗算,至少有三千餘兩銀子對不上賬目。”

雲毓詫異:“竟這麼多?!”

柳桐倚仍是十分溫和地望著賀白氏:“錢數難平,數額又十分大。若為經營所得,卻未按真實收入繳稅,則要從經手的縣衙官吏查起。”

賀白氏雙唇又抖了抖:“可……據老身所知,查稅,是戶部的事兒,查官府衙門,是該禦史老爺們辦吧……公子老爺是哪個衙門的來著?”

柳桐倚微笑:“老夫人所言極是,大理寺本不管商稅,如今查之,隻為案件公務。”

賀白氏手按在胸前,急促呼吸,忽再猛喘兩口氣,雙眼一翻,一個仆婦尖叫:“老太太——”

雲府的家仆閃身出門。

賀家的仆婦仍在叫:“大夫,快叫大夫!”

另一仆婦搗胸嚎哭:“我們老太太一直身子不好,諸位私把此地當公堂,咄咄逼問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若她老人家有什麼好歹,你們拿什麼賠來!當官的就能這麼逼人?!天子腳下就這樣講王法?!啊啊啊啊啊——”聲音剛抽到嘶厲處,一個背著藥箱的中年男子跟著雲府的仆從進了雅間。

雲毓拱手:“勞煩院判大人,請速速救治這位老夫人。”

彭院判抬袖一還禮,隨在他身後的兩個年輕人即鋪開一張墊褥,上前攙扶賀白氏。

兩名仆婦尖叫。

“你們乾什麼?!”

“我們老太太豈容人亂碰!”

彭院判拱手:“二位安心,學生隻是治病,並無冒犯之意。請扶老夫人躺下,容學生請脈。”

哭得最大聲的仆婦嘶聲道:“你說躺平就躺平?!我們老太太素有痰症,若是痰厥,躺下了痰更卡在嗓子裡,一口氣上不來怎麼辦?”

一名雲府家仆出聲:“院判大人乃太醫院聖手,比你們知縣大人都官高幾階哩。常給娘娘們請脈的。沒見我們公子和柳斷丞張先生都起身相見了麼。今日萬幸他老人家在此。諸位安心,萬彆耽擱。說不定因禍得福,老夫人渾身的病症都能被根治了。”

兩個仆婦怔了怔,一直小聲附和的仆婦向主嚷的婦人瞧了瞧,主嚷的哼道:“當真?萬一我們老太太有什麼不好,決不罷休!”

賀白氏被抬起躺平,彭院判取出絲線,讓仆婦搭在老太太的脈腕上,半閉著眼診了一時,吩咐隨從:“取針。”

隨從打開藥箱,捧出針囊。彭院判瞥了一眼:“太細。用大金針。”

隨從立刻換過,彭院判拔出一根大針,那凶鬨的仆婦倒抽一口冷氣:“娘啊,這棒槌一般的針,要往我們老太太身上戳?”

彭院判正色:“針不大,紮不透。老太太急火攻心,需速速救治。學生將在百會、膻中、氣海、水溝、太衝、中衝、湧泉、關元、神闕、合穀等處用針。”又吩咐隨從,“點藥燈,針身厚塗發神露,炙烤見紅後與我。”

仆婦們失色,隨從麻利地點燈塗針,邊塗邊問:“老師,需備幾根?”

彭院判淡淡道:“先烤上十二根吧。”

話未落音,賀白氏眼皮一顫,猛喘一聲,大咳起來。

兩名仆婦驚喜撲上前:“老太太醒了!”

彭院判喝止:“萬莫亂動老人家!急厥醒轉亦甚凶險。拿針來,讓老夫人躺平,學生先在百會穴下針!”

賀白氏睜開雙目,挺身坐起:“不必,老身已醒了。”

彭院判舉著針疾聲道:“不得坐,不得坐,請老夫人緩緩躺正。”

賀白氏擺手:“老身好極了,多謝大人。”

彭院判眉頭緊皺:“老夫人可仍覺暈眩無力?學生改針風池與大椎穴。”

賀白氏一撐仆婦的手臂站起:“不暈。老身一貫如此,醒了就好。”

彭院判語重心長道:“老夫人萬勿硬撐。”

賀白氏道:“沒撐,沒撐。說來也怪,迷瞪這一時,突然渾身都得勁了。”

張屏向賀白氏及那鬨得凶的仆婦拱手:“賀老夫人,賀夫人,今日並非有意為難賀老板與貴婆媳。大理寺乃為追查十幾年前臨縣蔡府火災疑案相關,還望告知實情。”

仆婦神色又變了變,賀白氏一臉詫異:“張先生說什麼?老身不明白。”

張屏仍瞧著那仆婦:“夫人形容富貴,指有戒痕,談吐舉止處顯身份。是否賀老板之妻,請幾位縣中百姓,一辨即知。”

婦人臉色臘白,垂下視線,柳桐倚徐聲接話:“十四年前,順安縣境內蔡府遭火災蒙難,近日新有證據,疑為謀殺。凶徒或一直潛藏在臨近幾縣中。這十餘年裡,忽持得大宗不明來曆錢財者,皆要細查。”

賀白氏睜大雙眼:“斷丞老爺這話又令老婆子不解,我等百姓,托庇天恩,賺點小錢,日子過好些,就被懷疑是嫌犯麼?”

柳桐倚和顏悅色道:“老夫人這就誤會了。查得隻是來曆不明的錢財。若賬目清明,一筆筆對得上,自然無需害怕。賀老板這份家業,解釋明白即可。”

雲毓一挑唇:“在下再多透露些,查得如此迫切,亦因凶徒疑與前日行刺玳王殿下之逆賊有關。商稅之類,無需勞動大理寺。漏了,補上。當罰領罰。若是以往衙門裡有些官吏索要賄賂,教唆你們少報賬目之類,隻要老實交待,亦或可將功補過。與滅人滿門或謀逆之罪相比,都是小事。但若圖謀行刺親王,殘害朝廷命官,可就是牽連全家乃至三族,大逆不道了。”

賀白氏瞳孔一縮,賀夫人抓緊她的手臂。這時雲府的管事又進來,低聲向雲毓稟報幾句,雲毓微側身,湊近柳桐倚耳邊:“柳兄,先過去客棧那邊吧。”

柳桐倚微一頷首,又和張屏交換了一個眼色,三人一同起身。

“今日先打擾到此刻。”

三人連同彭院判下了樓,正往大門去,斜刺裡突然衝出一人,撲通跪倒:“罪民賀慶佑來遲,叩請大人們留步。”

酒樓內院,二樓靜室。

柳桐倚、雲毓、張屏再度落座,柳桐倚又和氣地向下首道:“當下隻是詢問一些疑惑,賀老板請起身說話吧。”

賀慶佑匍匐在地:“多謝大人,罪民不配,請讓罪民跪著稟報,罪民心裡踏實。”

柳桐倚輕歎:“也罷,隻是我有諸多疑問,需一一詢之。”

賀慶佑頓首:“罪民逾越,求大人在詢問之前,先容罪民自陳舊事。罪民知己之過,但從未謀害他人性命,當年蔡府的火災,前些時日的散材之死,都與罪民及罪民的家人無關,求大人明鑒!”

張屏肅然望著他:“散材究竟是什麼人?因何威脅賀老板與通達客棧的卓老板數年?賀老板和卓老板又怎會心甘情願被他勒索?”

賀慶佑脊背一顫,微微抬身:“此事說來話長,請容罪民細稟。事情由頭,的確在十四五年前。那時罪民一窮二白,到處找活計糊口。卓西德與罪民,曾一道做過零工,算是能穿一條褲子的弟兄。正好我倆都沒錢,就各自湊了些,一同去豐樂與順安交界處的官道上擺茶水攤。”

話到這裡,又頓了頓。

“罪民膽大包天,那時就想著逃稅了……我倆弄了個推車,今兒在豐樂境內擺一擺,明兒在順安境內的路邊擺一擺,想著兩邊都管不著,鑽空子……”

柳桐倚道:“不必說太多稅的事。”

賀慶佑點頭:“是,是。罪民知道什麼要緊。總之,那時候來往縣裡也麻煩,我們就在順安那邊的鄉裡又找了個活,晚上給人家看菜地,順便能住下,白天就出來擺攤。看地的棚子能有多好,有一回下大雷雨,棚塌了,我倆淋了一宿,都病了。縣裡看大夫吃藥都貴,我倆聽說附近鄉裡有個姓黃的郎中,醫術挺好,又便宜,就去找他診治。”

柳桐倚與張屏精神俱是一振。張屏問:“這位黃郎中可是有個失心瘋的女兒?”

賀慶佑再點頭如搗蒜:“對,就是前些時日,大逆不道,被張大人英明不凡地拿下的那個瘋婦!罪民與卓西德其後種種,竟也算是因這婦人生起。我倆當時白天仍去擺攤,吹風起燒,黃郎中真是好人,就留我們在他家治病。那一晚,恰是罪民與卓西德退了燒,差不多好了,正打算第二天就告辭。當時又有人來找黃郎中看病,黃郎中忙著,忽然發現他閨女不見了。我二人幫著找尋,這女子原本一直被黃郎中關在內院廂房,罪民也不知她出過什麼事。黃郎中著急找人,幾個同村的婆子來幫忙,半吐半露告訴我倆,他閨女看上了附近一個大官蔡大人家的公子,這一跑八成就是往蔡家去……”

黃郎中有了些年歲,腿腳不快,又怕閨女亂闖蔡府被打,就央告他人先去幫他截住女兒。

“我倆與三個村裡的婆子一道跑了幾裡路,卻見前麵天空泛著紅光。我們就猜,彆是哪裡著火了吧。這時見一個人影在前頭手舞足蹈地又哭又嚷,正是黃郎中的閨女。婆子們上前將她攔住,隻聽她哭叫,救蔡郎,蔡郎在火裡,救蔡郎……我們朝前看,確實是失火的形容,半邊天都紅了,估摸著火勢挺厲害。於是罪民和卓西德就跟婆子們說,讓她們先帶著黃郎中的閨女回村,我倆往前去瞅個究竟,順便看看是否需要幫忙救火或報官。”

婆子們依言拖著黃稚娘折返,賀慶佑與卓西德繼續向前趕,便看見衝天烈焰焚燒著大宅。

“這真是我二人這輩子見過的最詭異的一場火。”